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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說完,蘭塞姆立刻就能肯定它說的全是一世紀的阿拉姆語。“非人”不是在引用,而是在記憶。這些正是從十字架上發出的話,是曾聽到這些話的被放逐者多年珍藏在熾烈的記憶中的話語,而現在卻被惡意地模仿出來。恐懼使他暫時感到惡心。還沒等他恢復過來,“非人”就壓到他身上了。“非人”如狂風般咆哮,眼睛睜得特大,好像沒有眼瞼一樣,頭皮上的頭發全都豎起來了。它已把他擠壓在胸前,用胳膊勒住他,它的指甲從他背後扯下一塊塊的皮。蘭塞姆的胳膊在它懷裏瘋狂地捶打著,卻打不著它。他轉過頭,在右胳膊的肌肉上深深地咬了一口,起初不太成功,後來就咬得更深了。它吼叫了一聲,卻不想放手,不過,突然間他就自由了。它當時還沒有做好防禦準備。他發現自己的雙拳如雨點般地捶擊它的胸部,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也重得多。他能夠聽到被他擊打出來的大口大口的呼吸從它張開的大嘴裏冒出來。這時,它的手又揚起來,手指彎得像爪子。它不是在試圖揮拳,而是想抓住什麽。他使勁地把它的右胳膊打到一邊去,這是骨頭對骨頭的較量,他又重重地打擊它的下巴有肉的部位。這時,它的指甲開始撕他的右半身。他揪住了它的胳膊,靠運氣,而不是靠技巧扼住了它的雙腕。

接下來的一分鐘對任何觀看者而言幾乎都算不得格鬥了。“非人”使盡了能從韋斯頓軀體上找到的力氣想使自己的胳膊從他手裏掙脫,而他則使盡吃奶的力氣死死地抓住它的手腕。但這種令交戰雙方汗流浹背的角力的結果卻是四條胳膊緩慢地,似乎是悠閑地,乃至毫無目標地晃動。暫時誰也無法傷著對方。“非人”把頭伸向前下方想咬蘭塞姆,蘭塞姆伸直了胳膊,把它擋在一臂遠之外。似乎沒有理由結束這陣勢。

它突然伸出一條腿,鉤在他膝蓋後面。他差點跌倒。雙方的動作都加快了,手忙腳亂。蘭塞姆也想絆倒它,但失敗了。他使勁把敵人的左胳膊給扳回來,想折斷它或至少扭折它。就在他使勁這麽幹的時候,他的另一只手腕的抓勁必定放松了。所以,它的右腕掙脫了。他剛來得及閉上眼睛,它的指甲就猛烈地在他臉頰上劃下來,疼痛令他的左手停止了對它肋骨處的擊打。一眨眼工夫,他還沒明白怎麽回事,他們倆就又分開站立了。雙方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相互對視著。

雙方無疑看起來都很狼狽。蘭塞姆看不出自己傷在哪裏,但好像渾身是血。敵人的眼睛幾乎睜不開。韋斯頓所剩無幾的襯衫遮不住它的軀體,很快就露出大塊大塊的瘀傷。這一切,還有它艱難的呼吸,以及它在格鬥中所表現出力量的大小徹底改變了蘭塞姆的心理狀態。他驚奇地發現它一點也不比自己強大。他一直以為它的身體是超人的身體,是惡魔一般的身體——盡管理性告訴他事實未必如此。他還以為它的胳膊會像飛機的螺旋槳那樣難抓住,停不下來。現在,通過親身經歷,他知道它的軀體的力量不過就是韋斯頓身體的力量。從身體層面上講,這是一個中年學者與另一個中年學者的對抗。二者之中,韋斯頓體格更健壯些,但他肥胖,不耐打。蘭塞姆更靈活,呼吸也更好。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現在看來這想法有點可笑。這是一場很公平的比賽。他沒有不贏得比賽並活下去的理由。

這一次是蘭塞姆先發起了攻擊。一開始,這第二輪和第一輪大同小異。當時的情形是,蘭塞姆能出拳時他就占上風,而當他氣力不濟時就挨打。即使在激戰正酣時,他的頭腦也是相當清醒的。他明白,當天的結果取決於一個簡單的問題——是否會在重拳擊打它的心臟和腎臟,使它完蛋之前,自己因失血過多而先斃命。

那個多彩世界的一切都在他們周圍沉睡著。沒有規則,沒有裁判,沒有觀眾,只有雙方衰竭的力氣迫使他們不斷地分開,將奇怪的決鬥極為精確地分成一輪又一輪。蘭塞姆永遠記不起他們戰了多少回合。決鬥變得像瘋狂重復的精神錯亂的不斷發作,饑渴感造成的痛苦比對手造成的疼痛感更強烈。有時兩人都躺在地上。有一次,他結結實實地跨在對手的胸部,用雙手掐它的喉嚨,並吃驚地發現自己喊出了《馬爾頓之戰》的一句話。但它用指甲劃破他的胳膊,用膝蓋重擊他的後背,最後他被甩了下來。

現在他像一個人清楚地記起長期麻醉之前和之後的情景一樣,想起了當時自己似乎與“非人”對決了一千次,並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無法再戰了。他記得有一會兒他覺得敵人不像韋斯頓,而是像一個人形鉆孔機。他馬上意識到這是幻覺。他打了個趔趄。突然,一種或許我們世界的好人不可能感受到的東西朝他襲來——一股純粹的、合情合法的憎恨。以前每每心中懷有憎恨時就覺得有罪,或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完全沒能從原罪中識別原罪人。那種憎恨的能量沖上他的胳膊和雙腿,所以,它們簡直就是滾燙的血柱。出現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個意志墮落的生物,而是墮落本身,意志不過是附著於墮落之上的一個工具。多年以前,它曾經是個“人”,但它身上僅存的一點人性也只是作為狂暴的自我流放式的自我否定所支配的武器而存在。或許很難理解為什麽這沒有使蘭塞姆內心充滿恐懼而是充滿一種喜悅。這種喜悅源於最終發現了憎恨為什麽會存在。正如一個手拿斧頭的男孩欣喜地發現一棵樹或拿著一盒彩色粉筆的男孩欣喜地發現一堆幹幹凈凈的白紙一樣,他欣喜地發現了他的情感與其對象之間的完美統一。雖然他在流血,累得站也站不穩,但他覺得沒有什麽能超出他能力之外。當他縱身躍到活死人,這個宇宙數學中永久的不盡根數身上時,他很吃驚於自己強大的力量。然而,再深想一下,他對自己的力量又一點也不感到吃驚了。他的臂膀似乎比腦子動得還快。他的手教會了他可怕的東西。他感到它的肋骨斷了,也聽到了它的下頜骨的斷裂聲。整個“非人”在他的重拳打擊之下似乎在分崩離析。他似乎感覺不到自己身上被它撕扯處的疼痛。他覺得自己可以帶著極度的仇恨這麽戰鬥一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