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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像是從瓶子裏傾倒出來的一樣突然降臨到波浪之上。顏色和遠景都消退後,聲音和疼痛更顯著了。除了鈍痛、突然的刺傷、魚翅的拍打和單調卻無限變化的水聲,那個世界上別無他物。就在這時,他差點從魚身上跌下來。於是,他艱難地坐回原來的位置。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睡著好幾個小時了。他預計這個危險還會不斷發生。思考片刻後,他痛苦地將自己從魚頭後面的那個窄窄的位置上移開,然後在魚背上將身子徹底伸直。他叉開雙腿,盡可能地用雙腿鉤住魚身,兩只胳膊也摟住魚,他希望這麽做能在他睡著時也不至於從魚身上掉下來。他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一種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傳遍他全身。這感覺無疑是通過肌肉的運動傳過來的,使他覺得他在分享它強有力的獸類的生命,似乎自己正在變成一條魚。

過了很久,他發現自己在看一個類似人臉的東西。這本會把嚇他一大跳,猶如做夢時被嚇著那樣。可那東西並沒有嚇著他。那顯然是一張發著似藍又似綠的光的臉龐。兩只眼睛比人眼大得多,看起來像是妖怪的眼。兩腮上一圈褶皺的表皮像是絡腮胡子。他大吃一驚,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在醒著。那東西實實在在地在那裏。他還躺在魚背上,渾身酸痛乏力。這張臉屬於在他旁邊遊動的某個東西。他想起來了從前見過的會遊泳的類人魚或人魚。不過他一點也不害怕。他猜想,這個動物對他的反應和他對它的反應一樣——是一種雖非敵意,但也令人不安的困惑。他們的相見就如風將不同樹上的樹枝吹到一起一樣,彼此毫無關聯。

蘭塞姆再一次坐直了身子。他發現天並未徹底黑下來。他自己的魚在粼粼波光中遊動,而他身旁的陌生者也做著同樣的事情。他周圍全是些發著藍光的球球或劍形物,而借著光,他可以隱隱約約地依據形狀判斷哪些是魚,哪些是水人。它們的運動能隱隱約約地顯示出波浪的輪廓和遠處的些許夜色。他馬上注意到有幾個水人似乎正在他附近進食。他們用青蛙蹼一樣的手從水上扯下大塊黑色的東西,狼吞虎咽。他們用力咀嚼時,嘴邊流下密密麻麻長條狀的東西,看著像胡須。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他以前都試圖和皮爾蘭德拉上的其他動物建立聯系,但這次他從來就沒想到要試圖和這些生靈建立任何聯系。它們也不曾試圖和他建立任何聯系。它們似乎不像其他動物那樣自然會成為人類的關注對象。他的感覺是,像羊和馬共享一塊牧地一樣,它們只是和他共享一個行星,而彼此都忽視對方那個物種的存在。這後來成為一件令他心神不寧的事,但目前他滿腦子都是一個更實際的問題。看到它們吃東西,他才想起來自己也餓了。他不清楚他是否也能吃它們吃的那玩意兒。他想用手指在水面上劃拉劃拉,但費了很長時間才碰到一點。當終於抓住它時,他發現那玩意兒和我們地球上的一種稍小的海藻的結構大體一致,上面還有些小氣泡,一捏就噼噼啪啪地響。它結實而光滑,但不像地球上的海藻有鹹味。他永遠也無法恰當地描述那到底是什麽味兒。需要注意的是,在這整個故事中,蘭塞姆在皮爾蘭德拉上的味覺功能已經變得比地球上的更豐富:它有知覺,也能品嘗出愉悅——雖然那不是一種可以用語言來表達的知覺。剛吃了幾口海藻,他就感到他的大腦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覺得海面就是世界之巔,浮島就像我們常見的雲朵;在想象中,他似乎從下面看到了上面的浮島,感覺浮島就像懸著長飄帶的纖維墊子。他猛地意識到行走在它們上面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或神話。他感到關於綠夫人及其得到佑護的所有子孫們的記憶,以及有關他到皮爾蘭德拉以來所發生的事情的全部記憶從他的腦海裏迅速消失,就像我們醒來時夢就逝去一樣,或者說記憶像是被滿世界他說不清的各種興趣和情感擠到一邊去了。這令他恐懼。盡管他很餓,他還是把剩下的海藻扔掉了。

此後他肯定又睡著了,因為他能想起來的下一件事發生在大白天。前方還是沒有那個“非人”的影子。在它和他之間是那一大片魚群。鳥兒已放棄了追逐。此刻,他終於徹底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從蘭塞姆的經歷來看,一個奇怪的理性缺陷是,當一個人初到一個星球上時,他起初差不多會忘記它的大小。與他穿越太空的旅程相比,這整個世界顯得太小,以至於他差不多完全想不起它的距離。在他看來,火星上或金星上的任何兩個地方似乎不過是同一城鎮的兩個地方。但此刻,蘭塞姆再次四下望去,除了金色的天空和滾滾的波浪,什麽也看不到。他突然意識到這種幻覺是完全荒謬的。倘若皮爾蘭德拉上有大陸,他離最近的大陸的距離也可能有太平洋那麽寬,甚至更寬。但他沒有理由認為皮爾蘭德拉上有任何大陸。他甚至沒理由認為皮爾蘭德拉上有許多浮島,或認為它們被均勻地分布在皮爾蘭德拉表面上。就算那些群島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千裏海面上,那也不過是那個不小於人類地球的球體上無垠的大洋上可以忽略不計的小點點。不久,他的魚會累的。他已經感到它不能以原來的速度遊水了。“非人”無疑會讓它的坐騎一直遊下去,直至將它折磨至死,但他不能那麽做。就在他考慮這些事情並凝視前方時,他所看到的情形令他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其中一條魚故意出位,噴出一小股泡沫後便潛到水下,然後又在幾碼外浮出水面,它顯然是在漂流。幾分鐘後,它就消失了。它幹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