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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把頭湊在一起,討論了那些事情好長時間,而那些事情通常都是和親戚而不是和朋友討論的。我比以前更了解蘭塞姆了。從他提出要我照顧的幾個怪人和那句“如果我碰巧能做點什麽”,我認識到了他無比仁厚的博愛之心。我們談話時,分別的陰影和墓園的陰郁開始強烈地向我們襲來。我發現自己注意到並喜歡上他那些小動作和表情,就如我們一直只注意我們所愛的女人,卻只是在一個男人的彌留之際,或一個可能致命的手術日子逼近之時,我們才會注意到那個男人。我感受到了我們無可救藥的懷疑本性;我幾乎不能相信現在真真切切就近在眼前的(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可以掌控的東西,幾小時後就會在我的記憶裏變成無法接近的意象——甚至馬上會變得虛無縹緲。最後,我們避免談一些話題,因為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麽。夜已經很涼了。

“我們得馬上走。”蘭塞姆說。

“要等到他——奧亞撒回來吧。”我說,雖然現在事實已經很清楚——我希望早早結束。

“他從未離開過我們,”蘭塞姆說,“他一直在這個小屋裏。”

“你是說這幾個小時他一直在隔壁等待著?”

“不是等待。他們永遠不會有那種經歷。你我知道等待是怎麽回事,因為我們有一個會累或會煩躁不安的身體,因此就有一種累加的延續感。另外,我們可以區分上班和閑暇時間,因此有‘休閑’的概念。他們可不這樣。他一直在這兒,但如果說那是等待,無異於說他整個生命都是等待,就等於說樹林中的一棵樹在等待,或陽光在山坡上等待。”蘭塞姆打了個哈欠,“我累了,”他說,“你也累了。我會在那匣子裏睡得很香。咱們把它拖出去。”

我們走進隔壁房間,蘭塞姆站在一團不是等待著,只存在著的普通的火跟前。在那裏,由蘭塞姆做翻譯,我以某種形式被介紹給它,我也就這件大事起了誓。然後,我們取下後窗簾,迎來了令人不舒服的灰色早晨。我們倆把那個匣子和蓋子架出去,匣子和蓋子冷得很,手指頭像被針紮的一樣。草地上的露水很大,我的腳立刻就濕透了。那個艾迪爾和我們在一起,就在外面的小草坪上,單在大白天我幾乎看不到它。蘭塞姆給我看了蓋子的扣鉤,給我展示怎樣才能扣上。然後,我們痛苦地閑蕩了一小會兒。最後時刻來臨時,他回到了房間,出來時已脫光了衣服:一個暗淡陰冷時刻出現的高大、蒼白、戰栗和疲倦的稻草人。進了那個該死的盒子裏之後,他讓我在他眼睛和頭上系一條厚厚的黑繃帶。然後,他躺下來。我那時不了解金星,也不相信還會真的再見到他。如果我當時膽子大,我會背棄那整個計劃的。但是,另一個東西——那個沒有“等待”概念的生物在那裏,我很害怕。我懷著至今都在噩夢裏重現的那種情感,把那冰冷的蓋子扣在活人上面,然後退後幾步。我回到屋裏,渾身不舒服。幾小時後,我關了小屋門,回到了牛津。

好幾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一年多一點過去了。這段時間裏我們被襲擊,聽到壞消息,希望被延誤。整個地球充滿黑暗,成了令人痛苦的棲居地,直到有一天奧亞撒又來到我身邊。此後,漢弗萊和我匆匆外出,站在擁擠的走廊裏,下半夜在風呼呼叫的月台上等待著。最後,我們終於在一個晴朗的、陽光燦爛的清晨站到了一小塊野草深深的荒地裏(蘭塞姆的花園成了這樣),對著日出看到一個黑點。一個匣子幾乎毫無聲息地落在我倆之間。我們跳上前去,一分半鐘之內便打開了蓋子。

“老天爺!全摔成碎片了。”我看到內部第一眼時驚叫道。

“等一等。”漢弗萊說。在他說話時,匣子裏的身體開始動起來,然後站了起來,抖掉了蓋在頭上和肩膀上的一堆紅色的東西。我當時錯以為那是殘屍和血跡。但當它們從他身上紛紛抖落,被風吹起時,我發現那是花朵。他眨巴眨巴眼睛,大約一秒鐘後,叫出了我們的名字並和我倆一一握手,然後走出來,來到了草地上。

“你倆怎麽樣?”他問。“你們看上去很疲倦。”

我一時無語,驚愕於從那個狹窄的“小屋”裏站起來的那個形體——幾乎是一個新的蘭塞姆,渾身散發著健康的氣息,肌肉結實,外表年輕了十歲。從前,他已數根華發暗生,但此刻卻是純金色的美髯飄在胸前。

“你好,你的腳劃破了。”漢弗萊說。我看到蘭塞姆的腳後跟在流血。

“哇,這兒真冷。”蘭塞姆說,“但願你們燒熱水了。我需要些熱水和衣服。”

“好的。”我說。我們隨他進到屋裏。“漢弗萊都想到了。沒他,我恐怕想不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