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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離開沃切斯特火車站,準備步行三英裏去蘭塞姆的小屋時,我想站台上沒有人能猜得出我要去拜訪的這個人的真實經歷。展現在我面前的低矮的石南看起來稀松平常。村子全在背後,車站以北。五點鐘灰暗的天空一如任何秋日黃昏的天色。稀稀拉拉的幾所房子和茂密的紅色或淡黃的樹叢一點也不起眼。誰能想到,我會到不太遠處的那塊靜謐之地去見一個人,和他握手?這個人曾在一個遠離倫敦四千萬英裏的世界上生活、吃喝,曾在一個看起來不過是一點綠火的地方看到過這個地球,曾與一個在我們自己的星球適宜居住之前就已出現的生物面對面地交談。

除了見到過火星人,蘭塞姆還在火星上見到過其他東西。他曾見過被稱做艾迪爾的生物們,特別是,他見了他們的大艾迪爾——火星的統治者,或者用他們的話說,是“馬拉坎德拉的奧亞撒”。艾迪爾們和任何行星生物都不一樣。他們的生理機體,如果可以被稱做機體的話,與人類和火星人都不一樣。他們不吃飯、不繁衍、不呼吸,也不會老死。因此,他們更像會思考的礦物質,一點也不像我們可以認得出的任何動物。他們雖然出現在行星表面上,有時甚至令我們感覺到他們或許棲息在行星裏面,但任何一個艾迪爾在任何時刻所處的空間位置都難以確定。他們自己視太空(或“深天”)為自己真正的居所,行星對他們而言並不是封閉的世界,而僅僅是我們所知的太陽系或他們所說的“阿爾波場”中不斷移動的點,甚至可能是些移動的間歇。

此刻,我正應蘭塞姆之召去見他。電報說,“若可能,周四來,有事。”我猜得出他所指的是什麽事情。所以我一方面不停地告訴自己,和蘭塞姆共度一個夜晚將會十分愜意,而同時又總感覺到前景不會像想象的那樣樂觀。問題就在於艾迪爾們。我只能接受蘭塞姆去過火星這個事實……但見過一個艾迪爾,並且和生命幾乎永不完結的那樣一個東西交談……去一趟火星就已經夠糟糕的了。一個去過另一個世界的人不可能毫無變化地回來。人們無法用語言表達那種差異。如果這個人是你朋友,那會很痛苦,因為想回到從前絕非易事。但更糟糕的是,我越來越確信,從他回來後,艾迪爾一直沒有離開過他。他聊天時的那些小動作、小怪癖,他偶爾表現出幻覺後又拙笨地道歉並恢復常態,這一切都表明他有一個奇怪的伴兒,這都表明,嗨,那小屋裏有些訪客。

我步履沉重地走在橫穿沃切斯特公園的那條空無一人、無遮無擋的路上,想通過分析來驅散我越來越重的不適感。我到底在怕什麽?剛問了這個問題我馬上就後悔了。我在腦子裏用了“怕”這個字,這令我震驚不已。此前,我一直試圖假裝我只是感到討厭,或是尷尬,甚至是厭煩。但僅一個“怕”字便暴露了我的心境。我意識到,此刻我的情感屬於不折不扣的恐懼。我意識到自己有兩怕。一怕我本人遲早會遇見一個艾迪爾,二怕自己會卷進去。我想,當意識到原本似乎只是空想的事情(如置身於基督教會裏)馬上就要發生時,誰都會有那種“被卷入”的恐懼——那種門砰然關閉,而自己被關在裏面的感覺。這純屬運氣不好。曾有人違背蘭塞姆本人的意願把他送上火星(即馬拉坎德拉),而且幾乎是出於偶然。而我也因另一偶然和他有了關聯。然而,我們倆都越來越深地卷入那種我只能將其描述為星際政治的東西。我極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和艾迪爾有任何瓜葛。我不能肯定這能否讓你理解我的願望——那不僅僅是一個為避免遇見非常強大、聰明的另類生物的謹慎願望。事實是,我所聽到的與他們有關的事情把人們常以為不相幹的兩個東西聯系起來了,而這種聯系會令人震驚。我們常把非人類的智力歸入截然不同的兩類,將它們分別標為“科學的”和“超自然的”。在某種情形下我們想到的是威爾斯先生筆下的火星人(順便說一下,和真的馬拉坎德拉人很不一樣),或塞林那特人[1]。在另一種不同的情形下,我們可能滿腦子想到的是天使、鬼魂、仙女之類。但一旦我們不得不把兩類中的任何一個東西都視為真實存在時,區別就開始模糊了:尤其是,當它是個艾迪爾那樣的生物時,區別就徹底消失了。這些東西不是動物——因此只好將他們歸入第二類;但他們有某種物質器官,而這種物質器官(原則上)是可以被科學驗證的。因此,在這種情形下,他們又屬於第一類。自然與超自然之間的壁壘實際上就瓦解了。當這種壁壘坍塌之後,人們才認識到那種區分曾是多麽令人安逸自在,因為它減輕了這個宇宙強加給我們的那種無法忍受的沉重的陌生感——因為宇宙把自己分成兩半並鼓勵人們千萬不要在同一環境中同時想到兩邊。而我們通過這種虛假的安全和普遍接受的思想混亂為這種自在所付出的代價則另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