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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有一所空空的小房子,大部分窗戶都被木條封死,有一個窗戶像死魚眼一樣盯著外面。你得知道,在平時,“鬧鬼的房子”對你我都無所謂,一樣的無所謂。但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想到了鬼,就是“鬧鬼”這個詞。“鬧鬼”……“在鬧鬼”……怎一個“鬼”字了得!如果一個以前從未聽說過這個詞,也不知這個詞義的孩子在日薄西山之時聽到大人們說“這房子鬧鬼”時,難道他不會心驚膽戰嗎?

我終於來到了威斯蘭小教堂附近的十字路口,我必須在這裏的山毛櫸樹下向左拐。此刻我應該能看到蘭塞姆窗戶裏的燈光了。難道是過了熄燈時間?我的表早停了,我還不知道。天是夠黑的,但也許是因為霧和樹遮蔽的緣故吧。您知道,那不是我害怕的那種黑。我們都知道,無生命的東西有時差不多會有一種面部表情,我不喜歡的正是這段路的表情。“真正發瘋的人從不認為自己瘋了,這說法不符合事實。”我心想。要是真正的瘋狂已選定此處作為瘋狂的開始呢?要是那樣的話,那些濕漉漉的樹上的黑色敵意——它們可怕的期待,當然就會是幻覺。但那也無濟於事。認為你看到的鬼魂是幻覺並不能打消你的恐懼感,它只能增加對瘋狂本身進一步的恐懼感,隨之而來的便是那可怕的猜度——那些被其他人視為瘋狂的人們才始終是唯一能看到世界真相的人。

此時,我想的就是這些。我繼續在寒冷和黑暗中躑躅前行,已經差不多確信自己一定是進入了所謂的瘋狂狀態。但我對心智健全的看法時刻在變化。它曾否不僅僅是一個習慣——一副舒服的眼罩,一種被接受的癡心妄想,使我們看不到自己被迫居住的這個宇宙中極度的陌生感和惡意?過去幾個月從我與蘭塞姆交往中所知道的事情遠遠超出了“合乎情理”所能包含的;但我已了解得太多,還不至於認為它們不真實。我只是懷疑他的解釋,或者說是他的善意。我並不懷疑他在火星上遇到的那些東西的確存在——那些皮特裏奇、賀洛斯和索恩,也不懷疑這些星際間艾迪爾的存在。我甚至不懷疑那個神秘的、被艾迪爾稱做馬萊蒂的萬民歸順的生物(沒有地球上的哪個獨裁者可以企及)是真實存在的。我知道蘭塞姆把馬萊蒂視為什麽。

那肯定就是那個小屋了。燈全都熄滅了。一個孩子氣的、抱怨的想法在我頭腦裏出現:為什麽他沒有出來到門口等我?隨後,又有一個更加孩子氣的想法。或許他的確在花園裏等我,藏在哪兒。或許他會從身後撲向我。或許,我會看見一個體形像蘭塞姆的人背朝我站著,當我跟他說話時,他會轉過身來,我看到的卻是一張絕非人類的面孔……

我自然不想多說我這一階段的故事。現在回過頭來看當時的心境,我真覺得丟人。如果不是覺得略加陳述對理解後面發生的事(或許還有其他的事情)是必要的,我本想略過它的。可無論如何,我無法描述自己是如何走到小屋的前門的。不知怎的,盡管我有把自己往回拉的那種厭惡感和沮喪感,盡管有擋在我面前的一堵無形的拒斥之墻,盡管向前邁的每一步都很艱難,盡管一束無害的樹籬碰到我的臉時我差點叫了起來,我還是穿過大門,走上一條小道。我在那裏捶門,搖門把手,喊他讓我進去,好像是不讓進我就沒法活了。

沒人應答——除了我自己弄出聲音的回聲外,沒有任何動靜。只有門環上有個白色的東西在飛舞。我猜,那肯定是一個便條。劃火柴讀便條時,我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我的手開始抖動得那麽厲害。火柴滅了後,我才意識到夜已變得多麽黑暗。嘗試了好幾次,我才讀到了便條。“對不起,不得不去劍橋,要晚班車才能回來。食品櫃裏有吃的,床鋪在你平常住的那間房裏。不要等我吃晚飯,除非你想等。——埃·蘭。”已經幾次向我襲來的撤退的沖動再次帶著魔鬼般的暴力立刻躍上我心頭。我可以從這裏撤退,撤退的確使我動心。我的機會來了。如果有人指望我走進那屋子,獨自在那裏坐幾個小時,那可真是大錯特錯了!然而,腦子裏一想到回程,我又膽怯了。再走過那條山毛櫸林蔭道(現在真的很黑了),把這座屋子甩在身後(我有個奇怪的感覺,覺得它會跟著我),這主意可不那麽吸引人。於是,我希望能想出個更好的主意——某種明智的、不讓蘭塞姆失望之舉。至少我可以試試推門,看看是不是真的沒上鎖。我試了試,真沒鎖。須臾間,我發現自己已在屋裏並砰地關上了門,我幾乎不知道我是怎麽做到的。

屋裏很黑,也很暖和。我摸索著朝前走了幾步,但有什麽東西硬硬地撞在我的脛骨上,我跌倒了。我靜靜地坐了幾秒鐘,揉搓著腿。我想我是很清楚蘭塞姆客廳的布局的,想象不出到底撞上了什麽。我立即從口袋裏摸出火柴,想擦著一根照個亮。火柴頭飛了出去。我踩滅了它,用鼻子嗅了嗅,確保它不要在地毯上悶燒起來。我剛一嗅,就覺察到房間裏的異味。我這輩子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氣味。它不僅不像常見的家庭氣味或化學品的氣味,而且根本就不是任何化學品的氣味。我又劃了一根火柴。它忽閃了一下,幾乎立刻就滅了——這不能說不正常,因為我正坐在門墊上,就算造得比蘭塞姆小屋好的屋子也鮮有不透風的前門。除了能看到我自己為護火苗而彎成杯狀的手掌外,什麽也沒看到。顯然,我不能待在門那裏。我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摸索著往前走,但立刻就碰到一個障礙——一個比我膝蓋稍高的又滑又冷的東西。摸著它時我意識到氣味就是它發出的。我順著它向左前方摸索,最後到了終端。它似乎有幾個立面,我描述不出它的形狀。反正不是桌子,因為沒桌面。有些像用手沿著類似矮墻頂端摸索的感覺——大拇指在外,其他指頭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裏。如果摸著像木頭,我會說它是一個大貨箱。可它不是木頭的。有一會兒,我覺得它是濕的,但馬上又確定我是把涼錯當做潮濕了。摸索到頭後,我劃著了第三根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