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4/5頁)

我看到一個白色半透明的,很像冰的東西。一個很長很大的東西,像個箱子——一個敞開的箱子,是一種令人不安的,我一時說不上來的形狀。它大得可以放進去一個人。我後退一步,想把點著的火柴舉高些,以便能看得更全面些,但立刻被身後的什麽東西絆倒了。我發現自己在黑暗中趴著,但不是趴在地毯上,而是趴在那個有異味的冰冷的東西上。這裏到底還有多少討厭的玩意兒啊?

我正準備起來在這個房間全面搜索蠟燭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蘭塞姆的名字。幾乎同時,但又不完全同時,我看到了老早就害怕見到的東西。我聽到了蘭塞姆的名字,但我不想說我聽到一個人的嗓音喊出了蘭塞姆的名字。令人震驚的是,那聲音不像是嗓音。我覺得那聲音完全清晰,甚至相當漂亮。但是,如果你理解我的意思,那不是發音器官發出的聲音。我認為我們能清楚感覺出來動物的嗓音(包括作為動物的人的嗓音)和其他聲音的不同,盡管很難詳細說明。每種嗓音裏都會顯示出血性、肺以及溫暖潮濕的口腔的特征,但這個聲音裏沒有。那兩個音節聽起來更像是在樂器上彈奏出來的,而不是說出來的。然而,聽起來也非機械之聲。機器是我們用自然材料造出來的東西,而這個東西似乎更像是巖石,或晶體,或光本身在說話。它從我的胸部穿過到腹股溝,給我的感覺就像爬懸崖時以為自己一腳踏空時那樣心猛地一縮。

那是我所聽到的。我所見到的不過是一束微弱的光柱。我想它當時並沒有在地板或天花板上形成一個光圈,但現在也不敢肯定了。它對周圍的照明強度確實很弱。至此,一切還算順利。但有兩種特征很難把握。一是顏色。我看到那個東西時,我可以明確地肯定那是白色的或彩色的;但無論怎麽回憶,我一點也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麽東西。我試圖把它歸為藍色、金黃、紫羅蘭和紅色,但哪個也對不上號。人怎麽可能有這種視覺經歷呢,怎麽過後馬上就想不起來呢?罷了,這個我就不嘗試解釋了。另外一點是它的角度。它與地板之間的角度不對。但是,我這話剛出口,我就得立刻補充說這樣的表達是後來才想到的。當時實際感覺到的是,那個光柱是垂直的,但地板不是水平的——整個房間似乎是傾斜的,好像在一艘輪船上。我的印象(不管是怎麽產生的)是那家夥有一個地球之外的水平參照系和一整套方向系統,它的出現一下子就把一個外部系統強加於我,顛覆了我的地球水平參照系。我絲毫也不懷疑自己見到了一個艾迪爾,也不怎麽懷疑自己看到的是火星之王——馬拉坎德拉的奧亞撒。既然事情已發生,我也就不再處於極度的驚慌失措之中了。說實在的,在某些方面,我的感受不那麽令人愉快。它顯然是沒器官的。智力存在於這個單質的光柱裏,但又和這個光柱不相幹,一點也不像我們的意識與大腦及神經那樣相關,知道這些使人深感不安。[3]我們的分類不適合它。我們通常對有生命的動物和無生命物體所做出的反應在這裏同樣不合適。還有在進入小屋前的那些疑問,比如,這些生物是朋友還是敵人?蘭塞姆是位先驅還是受騙者?這些疑問在那一刻全消失了。我的恐懼是另外一種類型的。我肯定這個生物是我們所說的“善”的生物,但不能肯定的是,我是否像先前認為的那樣喜歡這種“善”。這是一種可怕的經歷。既然你所怕的是某種惡的東西,你可能還希望善可以救你。但是,假如費了很大勁走到了善跟前,卻發現它也同樣可怕呢?要是你要的食物最終成了你正好不能吃的東西,家恰好成了你無法居住的地方,安慰你的人恰好令你不舒服,那會怎麽樣呢?實在是沒有被救的希望了,因為最後一張牌也打完了。有一兩秒鐘,我差不多就處於那種絕望狀態下。地球之外的那個我以前一直自認為喜愛和渴望的世界終於露出了冰山一角,它突破屏障,出現在我的感官前。然而,我不喜歡它,我想走開。我想和它拉開任何可能的距離——隔在我和它之間的可以是一個海灣、一幅窗簾、一條毯子和一個障礙。但我沒怎麽掉到海灣裏去。非常奇怪的是,我的無助感救了我,它使我情緒穩定下來。此刻,我明顯地“卷進來”了。掙紮結束了。下面的決定就由不得我來做了。

此後,隨著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開門聲和靴子踩在門墊上的聲音,我在敞開的門口看到了一個灰色背景下的剪影,我認出這身影是蘭塞姆。那個非嗓音的說話聲又從那個光柱裏傳來。蘭塞姆不但沒動,反而靜靜地站著答話。雙方說話用的都是我以前從未聽到過的一種奇怪的多音節語言。在此,我不想為我聽到一個非人類的聲音對我朋友說話而我朋友也用非人類的語言回答它時我心頭升起的那些感受做出什麽解釋。事實上,根本沒法解釋那些感受。但如果你認為在這關口,不可能還有什麽感受,我得明白地告訴你,你沒有讀過歷史,也沒太讀懂你的心。當時的感受是憎惡、恐懼和嫉妒。我心裏想大叫:“不要管你的密友,你這該死的魔法師,管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