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滅者的回憶 第二十九章 若寒。並蒂花

馬車顛簸,路燈在身後一盞一盞熄滅。躺在女孩懷裏的女子嘴角綻露微笑。

“我在點光源裏埋藏了秘密,你可知曉。”若寒艱難開口。

“願意告訴我的,你自然會說;不願說的,我又如何猜得到。”NAVA執鞭狠狠策動鐵馬,來路飛馳。

“你欺騙了我。”若寒輕輕說,“即便隱沒於蕓蕓眾生,難以由外表區分,可他仍是存在的,就在這座城市裏。而現在,我已尋找到辦法。找到他,帶他走。”女子的聲音低了下去,重復囁嚅最後一句。

“我早就說過了,冷地沒有出口。”

“有入口必有出口。”

“親愛,我不想與你爭執。”NAVA輕輕撫摸若寒臉龐上的抓痕,無限憐惜。“答應我,不要如此隨意地觸發人心深處的獸性,即便你能輕易做到,那些人,或者說,那些蒙以人皮擬行人事的獸,一旦見到羊影的線條,便會回復到最初的面目,除非嘗到鮮血滋味,它們不會罷手,而你不會永遠幸存於我的保護。所以,答應我。”

女子沒有出聲。

“你身邊的衛隊呢?我要懲處那些保護你的青年們。”

“你所指的,是監視者吧?再勿枉費心機,我可以在夜市裏輕易擺脫他們。雖然我亦知曉,你的黑眼睛可以穿透整座城市,時時注視著我。”

“你在考驗我對你的耐心,你要知道我所要關注的,太多。”NAVA邊說邊擡腕,她的袖口釋放出一截嫩芽,嫩芽緩緩延伸,慢慢攀爬到女子布滿抓痕的臉龐,以葉片輕輕覆蓋。

“只要你得不到我的專愛,你的耐心便不會磨滅。”

NAVA笑了。“你十分了解我呢。只是你要記住我說過的話,一旦你死去,我將會為你挑選一具新的軀體。”

若寒並未作聲,沉默片刻,她陡然出聲:“死亡會疼麽?”

“疼。”

“你說過,死亡在冷地,只是一次次無止盡的循環。是麽?”

“沒錯。死亡本身的過程如同吞咽一粒石子,粗暴地割裂你柔軟的咽道,可它勢必會遲遲墜落腹中,度過那個隘口,一切便不再那麽痛苦,一切便很快結束,然後便是無止無盡的沉淪,直至被陌生人的夢從井裏喚醒。我還要你記住,在冷地死亡與重生的次數越多,人對前世的記憶便越發模糊。”

女子欲言又止。

女孩在黑暗裏笑了,“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麽。是的,他什麽都不會記得,即便前世刻骨銘心,在我所安排的世界裏,記憶也會一再褪色。我曾說過,即便他曾經非凡而獨特,可將來他只有一個名字:眾。”

“你又開始了你的謊言。”若寒冷冷道。

“我不需要欺騙你,我的眼睛觀望這個世界很久,人是最為善變的,當人需為自身的欲望屈服而改變自己的靈魂時,他瞬間便可找到成千上百個借口來開脫自己。何等輕易啊。”

“我同意你。人可以有幾百個理由讓自己為欲望屈服,但在誘惑中秉持美的準則,唯以意志堅持。”

“那是一種病態。欲望是永遠正確的,欲望驅動社會進步。你沒看見麽?這座城市的建立,便是放縱欲望的結果。我驅動眾人滿足欲望,眾人為我築建這座城市。他們與我之間,始終是公平的。達成欲望的過程,快意而滿足,那便作為美的實現。”

“將快感作為美感,便是你最大的謬誤。”女子直言不諱。“美,是疼痛的。愛,是疼痛的。這些與快感迥然不同。”

“既然這般疼痛,那麽追求美還有什麽意義。你所謂的至愛,只能給你帶來傷害。”

“美的意義便在於對肉體、對欲望以及所有力量載體的超越。”

“超越之後又能如何?”

“達成短暫個體和永恒客觀的美的不朽。歸結到底,美的意義,只能是美。這才是最完美的解釋。”

NAVA放聲大笑:“親愛,我仍癡迷於你的執著單純。可你對美的解釋,卻為不自覺的詭辯,就如同一種邪惡信仰。”

“我從來沒有令你感到疼痛麽。”

“當然有,當然有過。”女孩低聲說,“但那只是一種所欲之物無法得到的嫉妒與遺憾罷了,猶如毒藥上癮的感覺,只是欲求得到滿足的過程,其本身並非美的最終目的。美,始終是無法脫離於欲望而獨立存在的。”

若寒沒有再作答,她閉上眼睛半倚在女孩懷裏。在她的臉龐之上,那株細小植物的葉片輕輕分泌清汁,敷於傷痕表層。那些已然痊愈的傷痕之上,嫩葉吐盡了水分,紛紛凋零、枯萎、滑落,殘余的嫩芽則悄悄縮回女孩的袖口,如悄息無聲的歸巢動物。

女孩策動馬鞭,機械馬拉動馬車飛速經過街道兩旁破敗沉睡的房屋,朝著城市中心的高聳建築遠去,一路蹄聲清脆。而在某條冷僻道口,一只碩大的黑影默默出現,凝視著飛馳離去的馬車背影,俯首嗅了嗅凋落在地的殘葉,隨後又默默消失在與其背影相符的深厚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