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七章 囈樹。信仰戰爭(第3/7頁)

他們面目可憎。他們陰險狡詐。他們嗜財如命。時常有厭惡的念頭。可我依然,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稱自己為:眾。並且眾志成城。每當我試圖掙脫這樣的慣性,靈魂便會無端自軀殼遊離而出。身體不受控制,靈魂動彈不得。我本以為循著眾人的足跡,便可獲得足夠安全,便能成為足夠正常。

一隙鮮綠。我仿佛瞥見車廂角落裏的販夢者,她一襲黑衣神情淡然,綠眼睛穿透人群引誘著我。

她在向我尋求答案,而我躲避她的視線。為何是我,為何是我。絕不與眾不同,絕不。心底一次次拒絕本不存在的邀請。

車輪依然有節奏地顛簸。女子仍站在那裏,我卻不再有氣力理會。垂下雙眼,我默默傾聽列車行進的節奏,意識漸與奶白色的車廂墻壁融為一體。我感到人再次向我聚攏來,自然填充車廂的各個空間,他們的氣味熟悉而安全。

走出地鐵站的傍晚,夜的指尖已開始從街道表面漫爬至建築與人的根部。蛾子如往常般在半空撲殺紛爭,鱗粉紛揚。夜市漸熙攘,折過街角,突然一群孩子擠出人群向我奔來,我佇立不動。山泉奔湧而過灘石,孩子們一掠而過。他們的身後,一個高大身影緩步走著。我認得他。粗野的絡腮胡,濃密濃烈,紅白頭巾。努力使得記憶回溯,漸漸雲開霧散,他是一名獵人,供職於我所在的公司。

男子徑直與我擦肩,表情漠然,他的左肩搭著網,腰際圍半圈手槍子彈。雙眼直視自己的獵物。擦身而過。

孩子們的尖叫聲漸遠,街市再次恢復喧雜與安全,我的身影很快為熟悉而陌生的人群浸染。只是有些什麽不對勁。拐角有雙眼睛在窺視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我故意放緩腳步,走到一個靜僻的小巷突然開口:“出來吧。”

孩子哭了。慢慢從拐角走了出來,異常瘦弱,赤裸上身汙濁地繪著一對肺臟的輪廓。“先生,我餓。”

我將雙手插入風衣的口袋搜尋,找出半塊燕麥烙餅交在孩子手中。孩子捂住烙餅轉身就跑。我欲言又止。的確,若帶孩子前往公司,固然衣食無憂,但那些唯利是圖的看護者亦會將致幻劑在孩子身上使用得無所忌憚吧。

入夜已深,巷子光影固半。街燈之下,孩子的背影漸遠。我立在小巷一頭,低聲嘆息。突然。一只黑影俯沖而下撲倒了孩子。微光裏的爭奪。孩子孱弱倒地。黑影飛走了。

是蛾子。

早已耳聞蛾子時常爭搶落單孩子的食物。傳言,那些擁有最為美麗面容的孩子身邊總會不知不覺聚落很多蛾子,他們趁孩子入睡時將口器插入孩子的耳蝸,吸食之後,孩子的面容將很快枯萎垂暮。

除人之外,蛾子是這座城市最為常見的活物。腹部肥大,三尺鱗羽,一旦振翅,寬短三角羽翅便抖落鱗粉,紛紛揚揚。關於晝的記憶之中,很少有他們的出現。他們是夜的訪客,駐伏於城市的各個角落。教會稱之為,使者,不容蔑視,不可侵犯,不得接近,只有主所眷顧的義人得以機會與之交談,聽得主的預言或箴言。

如果蛾子們果真為魔王所派遣的使者,嗜愛欺淩弱小,想必拜翼教經文傳說中的魔王亦非善類。然而生為蕓蕓之一,智慧不及長者,勇力不及力士,我又有何能耐挑戰既定的強大勢力呢。只要誰掌握了絕對的力量,那麽一切現實現象的發生,便是為其制訂的規則所驅動的,存在即為合理,我所能做的,便是遵守規則。

我沒有再多思慮,只是默默趕到孩子身邊將他扶起,幸無大礙。小手沾滿了鱗翅毛屑,孩子羞愧地別過頭去,“先生…我沒有保護好你贈予的烙餅。”

“別難過,”我笑笑,“夜市還沒散呢。走,我帶你去再買一個。”

孩子默默點頭。他險些成為獵手的獵物,公司設法賺取利潤的犧牲品。

“下次定要好好保護自己,孩子。”

“是的,先生。是的。”

一個夜裏,我撲殺了一只蛾子,部分出於厭惡,部分出於仇恨。作為拜翼教徒,我本該對這類擁有羽翼的生物滿懷崇敬之情,然而正是這一教規的存在,才令我心生殺意。那只蛾子攀伏於深巷街墻的暗角,我路過,手中正持著從夜市中收集而來的古劍,隨興而揮,當劍鋒刺入蛾子斑花多毛的脊背,如意料中柔軟。漿汁溢流。那只生物的短翼猛烈撲打了數下,我伸腳踩住它肥軟的腹節。終於不再動彈。

幸而,沒有人看見這一幕,更不會為教會所知。

根據拜翼教經文的記載,蛾子是魔王派來監視人間的使者,它能目睹所有善行與惡行,並傳達至魔王耳邊。當我掏出紙巾抹去劍鋒上的漿汁之時,忽然憶起的這段教義令我心寒,我一時間擔心遭受冥冥之中的懲罰。可之後什麽也沒有發生,我的手臂並未化為一支枯木,我的眼睛也不曾失去光明。我毫發無損,唯一失去的,便是我對魔王的最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