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七章 囈樹。信仰戰爭(第4/7頁)

沒有人見過蛾子的幼蟲。曾有位老者說,在他的記憶中似見過伏棲在地底蛾之幼蟲,透過地下列車汙跡斑斑的圓形舷窗,幼蟲有著人的半身軀,自腹部以下半身為節肢軀幹,在黑暗中緩緩蠕動。

老者的故事聽來分外陌生,或許我鮮有在地鐵上保持主動意識的記憶。作為這個城市的絕多數,所謂的職業人,失業帶來的饑餓、羞辱感的恐懼真切地勝過了所謂的主的懲罰。是的,我過著規律而沉悶的生活:清晨,搭乘地下列車趕赴工廠;白日之下工作不息;傍晚,搭乘地下列車回到住所。只消合上雙眼,便可聽見列車軲轆碰擦鐵軌的節奏。而一旦依靠在列車車廂,選擇性記憶喪失症便讓我淡忘白日的所作所為。

立於車廂之中,自問:我為何而來。

全然不得而知。

倘若絞盡腦汁使勁回憶,仍可浮起為數不久的白晝記憶。破碎的街磚,植物積灰的厚實肉瓣,小廣場,羽鴿成群在身前飛散;伸手,大樓黝黑入口的旋轉門緩緩轉動,老舊的旋轉門唯有鐵質把手光滑噌亮,再往前,深黑寬廣的工廠穹頂瞬間吞沒了作為職業人的我。

行走在白日之下,人不曾舉頭窺看天空。環形山的輪廓已不再顯現,擡眼只見刺目的亮白郁積。那注定是一張天空的白瓷鑄制面具。幻想自己若身為不停生長的巨人,勢必將撐破這座深穹。我停下腳步,徑直向上伸出手,卻觸碰不到。

因此只有夜的形狀才是可觸及的。

夜市。即便嘈雜的人聲亦可輕易點燃聽覺,各種感覺由此復燃。燈火微光,手指緩緩移動在攤販展示的奇異古器,無須攤主介紹,各種想象畫面應時而生:精致而寬大的石雕斷翅,斷裂面已被觸摸得光滑,這曾屬於一座使者的塑像,妄圖飛越城市的竊賊至夜後悄悄將其鑿落,他戴著斷翅從高處躍下,粉身碎骨;刻繪俊美少年的花盆底鑄胚虬曲植根,它的女主人想必如盆中曾盛開的花朵般極盛綻放,然後再由青春至枯萎;更多的,則是銹跡斑斑的武器——粗糙的斧鉞沉重無比,立在屍堆之上的巨漢揮舞劈開了向他身後悄悄靠近一人的肩胛骨,將之包圍的敵人謙卑地躲在屍堆之下方盾之後,滿懷仇恨及恐懼;黯淡的鎏金劍把,以及殘斷劍刃,老國王在膝蓋上折斷了佩劍,將之交給盛氣的對手;無弦彎弓,箭簍殘余一支翎毛箭,更多的箭留在一只巨獸身體之中,裹屍布被緩緩拉至老者的雙眼,低垂而龜裂的頂穹之下,那只被砍下的巨獸頭骨空余深深盲洞;繪制同一種紋章的厚重盾牌堆砌在角落,布滿了箭的孔洞,斷糧斷水的家族打開城堡大門,列隊步向數倍於己的敵眾,他們以自己的死亡宣誓榮耀。

傳言這片土地曾為一片古戰場,關於歷史只有一個詞可形容:舉戈相戮。那是多麽簡單的欲望和決心。此刻,時而悲慟時而微笑時而凝重的陌生人與夜行者們摩肩擦踵,默行於夜市,無人關注,無人與之言語,他的手指默默觸摸那些沉睡已久的古器,後者在他的觸摸之下依然昏昏沉睡。

一個晚上,我自夜市高價購得一具古鎧甲,如獲至寶呵。回到住所,點燃高燭,微光冉冉。在一人高刨削光整的冰面上淋上墨汁,所淋之處,人影倒映。立定,雙手在背後束系綁帶,緩緩呈上鮮紅獸鬃的頭盔,注視自己。鏡中的敵人,鏡中的自身困惑諸多,此刻,放棄所有疑慮與思索。凝視。古劍出銷,勇氣頓生於胸。我感覺到自己靈魂在顫抖,輕觸左胸的銅鏤紋章,上面刻著古體文字:存亡只為榮耀,榮耀即為歷史。

頓時一種無法言語的感覺全然復蘇,即便這種驟然復蘇的記憶不曾帶給我具體形象,記憶碎片依然碎裂一地,卻帶給我失落已久的決心。是的,當勇氣貫通於胸,我已洞察曾經的身份:戰士。

地鐵。這座城市的標志。人流匯聚於此,擁擠在機械與電的軀殼裏穿行於地底軌道,四通而八達。許多早晨的記憶,始於地鐵,嗅著身邊人群沉滯昏眠的氣味,我昏昏欲睡。偶爾,在奶黃色的車廂頂燈之下,我隔著玻璃聽見地下隧道傳來嘶吼般的風聲,像原始而粗暴的生命。回顧身邊,充斥陌生人的車廂,他們臉上皆掛著倦意,倦意已為常態。而我在眾人之中,我是安全的。

我亦昏昏欲睡。生活以如此的面目日復一日,對自己唯一的保護,便是選擇遺忘記憶。而這選擇權本身,已成為了我唯一的自信,讓我相信我仍然是可以自控的。

有三段經歷,使我開始無法信任自己的記憶。

第一段經歷關於一個細節。那天我如常趕到公司,如常在考勤表上簽字,卻驟然發現一個月內,有數天的簽到筆跡與我本人全然不符,甚至記憶裏確鑿無疑的前一天的簽字,竟也呈現異樣的筆跡。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是否我的身體存在出於本能的保護機制,可以取代我的自我意識而讓我在工作時成為另一個人?我感激這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