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六章 DARKEN。何為自由

子午。陰影最短的時刻。幾束陽光射穿神殿屋脊,石磚光影斑駁。神殿之央,一名長發男子盤腿而坐。

飛在雲之上的,得自由。他見得最廣的平原和最深的星河。男子喃喃自語。

我都見到了。可是請告訴我,為什麽我還是不滿足的。

因為你不曾失去過。穹柱深處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腦海裏常常浮現更廣闊的高原、更熱烈的縱隊、更甜蜜的呢喃。星河的對面是何景象、面孔的背面是何表情、內心的深處是何念頭。男子繼續自語道,亦似作一種回應。

想象苦多,皆為瘴靄。DARKEN,你是記憶中最善思考的學生。即便我不言破,你亦可究其道。請聽從我的勸,想象力誘惑人不知滿足不知止境。

老師,可你說過我是自由的。

是的,孩子。

那麽我的思想,要比身體更加自由。我思考他們不敢想的,我做他們不願嘗試的。那便是自由。

喔,不。體會你自己,體會你自己。超出本我的,便是欲。絕不要恣意去嘗試欲望的尺度,你並非草原上的走獸,而為雲的人子,理應謙卑、克制,遵從本我。

老師,你對本我的界定,我十分不解。如此這般便是被欲望擺布了麽?我聽從內心深處的聲音。心底已載下一棵植物,軀幹之上,枝葉不斷萌芽,虬根向更深處拓張。對於光,植物的渴求是與生俱來、無止無盡的,你是否要將之責備為貪婪?

所言所為所向,皆為安寧。便是本我。去索取不屬於自己的,便有響聲。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心底便植下欲。欲是罪源,必教人惡。

我能目見愛,哪怕至微之處。這片世界遠比知識鮮活,看見愛在萬物之間交融,以無聲的方式。而欲是愛的另一種方式。

愛是可以被分享的,孩子。而欲則不然。愛使眾人融合,欲使眾人爭戰。

我只信服心底的聲音:愛與欲是無法分離的。難道我該質疑麽。雲教我們生來便識得義。義存於心底,義會謬誤麽?我選擇信任,而非質疑。雲教我們愛,我們不解,雲便捧起甘露給我們嘗,口中嘗到鮮甜,心底便有聲音。我聽見欲,我目見愛。所以我說,愛與欲是不分不離的。

石像緩緩垂下雙眼。孩子,去找尋一片無聲的土地思考。回來且告訴我你的決心。

若我帶著安寧回來,你可願與我化為塵?

石像翕動雙唇喟嘆,長久注視著男子。惑於欲者,必為欲所殺。

在所不惜,萬死不辭。長發男子俯身長跪,頭顱緊貼地磚,親吻少女石像足下的塵土,然後振翅飛出神殿。

光。重返母體般朦朧

當我又開始呼吸,唇齒間陰影犀利

雲的輪廓,生了活了

波濤之上挺立半壁胸膛;

細小的花瓣飄零於油燈;

巨人們軀體扭結,不分彼此

我側耳傾聽,翅尖所掠之處,依然無聲

唯有心之所向,無可阻擋

只在墜落時才擁有重量

決絕成癮

請允許我的告退

心之前

身體之後

那位擁有大理石少女面容的老師,始終向他提起兩個字:聲音。

長發男子遍及海內四方,只為尋找這兩個字的答案。最後他回到雲之城,自語道:“聽到聲音,可我依然是寧靜的。欲望,是不分對錯的。”

日出。蒼悠的銅鐘被敲響,青年雲使們集結起來開始清晨巡遊。他們的力量美與柔美達成最佳平衡,因此是挑選了的。穿上雪白的長袍,在手臂纏繞彩帶,在腰帶系上銀鈴。列為縱隊,飛翔。從古禽脊背正心的神殿廣場出發,經由下脊背的塵土丘林和廓羽走廊,緊貼著尾羽的競技場,環繞,再環繞,隨後便折向寬廣兩翼,左翼的長老廳、畫苑,至左翼盡頭的密林折返,再是右翼的棲息區、月湖廣場,環繞右翼盡頭的塔林,折返,最後經由古禽上脊背的幼生苑和黑林學院,抵達首部的高台。

所到之處,城市蘇醒。

隨後,領頭者將會誦讀幾個篇章神的箴言,然後雲使們便各自飛散,各取所需。

DARKEN已經不再參加巡遊。生怕所愛之物,因日復一日而遭到厭倦。長久不變的愛欲,不可避免導致倦怠。

長老曾將筆與顏料交在DARKEN手中,她說:去飛,去畫。

一旦創造作品,作品會成為其母體的影子而擁有生命,亦分享其所得之愛,倘若母體的命運面目全非,這亦非我之罪?

DARKEN在一片危巖上刻畫了自己的形象:我本是一對隱沒於光的翅膀。生於塵,歸於塵。危巖之下,常見一頭綺麗的獸。它來回不走。DARKEN畫下它的形象,飛走了。待歸時,壁畫已被爪痕抹壞,而自己的形象完好如初。

呵,他自語笑著,只有我才擁有承受影子的勇氣。眾生目見影而衰。而我,不畏懼時間。不甘恒於久於歷史,只求被頌為傳說。呵,沒有愛情的生命即便不朽,卻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