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五章 羊。思憶

猛然回首。身後氣息雄偉的保護者已蕩然無存,連同他與生俱來令你畏懼的寡言沉默。

夜色正從草原四處緩緩褪去,一切盡在不安之中翹首以待初光,連同晨寒徹骨,不再有一個低聲贊揚你碧綠之瞳,不再有一具溫暖胸腹可供倚靠避寒。

冷。可那頭曾經不離左右的青毛獸已受到審判,離去許久許久。

天見拂曉,身後羊群略略躁動。該動身了,遷徙的路很遙遠。

那只活物瞪著黑瞳仁的圓眼睛,四肢纖細而無毛光滑,猛烈拍打著岸邊的長草,泥水四濺。活物頸部肉隙縫愈加快速地翕張,可他已回不到水中了。一只青毛爪子按住它鼓大的腹部,它終於不動了。就在方才,當白羊試圖接近一汪綠水潭汲水,活物驟然蹭出水面,細前臂掐住羊的面孔試圖將她拖入水中。水面之下的生物總能逃脫規則制約而瘋長奇異,活物雖高不及羊肩,在水中的氣力卻出乎意料般強大。幸而,青獸及時趕來。

你救了我。

獨自接近水潭時切須小心。美麗之處總伴隨危險。

活物前爪如鐮鉤般鋒利,獸垂首舔去羊面頰上的點點血跡。血的氣味。有一絲腥甜,唇齒之間的悸動,欲望如火苗般撩撥。閉口,後退,仰首。望著晨輝之下羊的碧綠雙瞳,他獲得平靜。

所幸我並未遠離。

總有一朝,當你我身處異地,我會因無所保護被殺。

你便作呼喊。你的呼喚會使得原野之間距離縮短。

你何苦一再救我。

護佑草原上的至美靈物,是與馳騁等價的勇氣。

你與你的同類們是如此不同。我何以為報呢?就以我的血肉作為報答吧。

我說過,作為食物,你過於美麗。

一切美麗皆會隨光陰流逝而磨損。與其令美貌在我眉間逝去,不若此刻引頸就戮。

青獸故意視而不見。白羊周身散發香嫩的氣息,如青草的芬芳。誘惑呵。他何嘗不想一嘗鮮肉的腥甜。

來,看一眼我的眼睛。羊誘惑地說道。

獸並未回應,自顧自仰首,望著天空之上的巨禽緩慢移動,沉默良久,他再次開口:奔跑的極限是否即為飛翔。所有翺翔於天際的,皆曾匍行於地面,果真如此麽。

獸的疑問,羊無法回答。她更不知很久之前,曾有一名長老立於雲端宣布:生命分為七道,七道為一輪回:塵、草、木、羊、獸、禽、使……飛翔,其實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卻也是這一個輪回所無法具備的能力。對於獸而言,若需擁有飛翔翼,唯有死亡之後期許下一個輪回。

他們一起仰首觀望這座世界的天空,相互無言,直到羊打破沉默:這間世界的規律,我所知曉甚少,我所見識甚少。但我知你心,心之所向絕不盡於此。走,離開我吧。若你再回來時我已成為野獸的腹中餐,請不要自責,我自願遵循草原上的規則。

他猛地將她撲倒,利齒在頸部摩挲,終於松開利爪,轉身走開。

當她的保護者出現在身畔時,同類總在視線相觸的瞬間逃散。她在夜間的原野上行走,孑然一身。他遠遠地在身後跟著,走著。

有時,當他飽餐歸來,嘴邊尚留有血跡。她心知那是同類的血。

我理應懼怕你,憎恨你。

我們生來便為天敵。我時常無法抑制本能,也無需抑制。

那麽現在便吃下我。

我做不到。欲望與美感舉戈征戰,可每每注視你的眼睛,美感便占據上風。

她邁步疾奔,將他甩在身後。他仍遠遠跟著,走著。

他不在身側之時,她只能以一己之力逃避天敵的追捕。她曾自傲於自身的美麗,甚至自以為那種美麗能夠征服天敵的欲望,然而她錯了。

那一日。雲層低垂,綠草如茵,幾個黑點在原野間疾奔。

當那些黑色身影出現在地平線時,她本有充足的警覺逃離,可她亦短暫困惑,他們也是為了她的美麗而來麽?只有當她看清他們眼神中的殺意,她始發現自己在獸族的眼中僅僅等同食物,除了她的青獸。

霎時的清醒,亦足夠。她拔腿即跑。向著獸離去的方向。

身後是唾沫飛濺的數只野獸,急追不舍。

低矮雲層之下的平緩丘原,雲層邊緣的跌水直直落匯在丘陵凹處,匯為一汪汪碧潭。一名俏瘦的雲使捧著瓦罐駐留於半空汲水。他的腳下,綠原之上數枚黑點緩慢移動。

胸腔脹痛。可足尖依然靈動。風從後方將野獸的氣息帶到了鼻息之間,她嗅到掠食者們足以產生麻木的征服欲。而這氣味愈漸強烈,他們越來越接近了。

變向。驟然停步並立刻變向令她的膝部一陣劇痛,然而她別無選擇。

復變向。

距離被稍拉大了些。羊能聽見領頭野獸呲牙的嘶聲,它明白自己受到了戲弄。羊不敢回頭正視它雙眼間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