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四章 囈樹。職業人

傍晚。鬥室。男子雙手撐在台盆,死死盯著台盆底部的漩渦。

清水自水咀噴出,在落水處打轉為漩渦,我望著指尖漸漸沖刷而去的泥垢,百思不得其解。

這些泥垢來自哪裏呢?它們總是不定期地出現在指甲縫隙,猶如鬼魅般。我試圖搜羅記憶。地鐵車廂。旋轉大門。剪刀樓梯。辦公室的百葉窗。廠房頂棚低垂的鎢絲燈。我拾起想象裏的記錄冊,首頁記著密密麻麻的數字,尚余三分之一的空間。我擡手撕去想象裏的首頁,揉為紙團擲出想象裏的窗外。思忖再三,仍然找不著任何蹭到泥垢的原因。

習慣將無趣枯燥的白晝記憶隨意消除,這點毛病我心知肚明。怕是把記憶丟得太多,有時候想把他們拾起來,卻再也找不回來。

作為職業人,白天我都在忙些什麽呢?我定定望著台盆底部的漩渦,如此自問。

氣息不知不覺已經換成冰冷的消毒劑氣味。墻面細方格瓷磚間隙填抹汙垢,墻角一方小窗天色慘淡,排風機葉片緩慢旋轉,某人快步走過我的身後,在便池啐口口水即快步走出。漩渦仍在繼續打轉,拾起眼神,台盆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擱著記錄冊,首頁紙填寫了三分之二。我默然凝視瓷磚,瓷磚反射的自身鏡像模糊而衰老,我不由得向後退卻。工作。工廠。我踏入想象中的廠房通道,一只只巨型鎢絲燈從頂棚垂下,維持不溫不火的照明。狹窄的中央通道兩側,數以百計的孩子在精心劃分的工作方塊裏把玩砂土與水,尖笑或哭鬧,以及輔助記錄員低聲訓斥和恫嚇。我的工作之一便是逐一走到各工作方塊統計孩子們當日的創意點——有效創意點以及無效創意點。回到辦公室,我將計算有效創意率,並結合當日的投入成本根據統計樣本進行數學分析,分析各個產品的創作進度,分析何種食物令孩子們想象力萌發,分析各種類型的孩子最適合的刺激方式:鼓勵或斥罵。傳聞,那些有效創意率過於低下的孩子,將被注射致幻劑。

自擁有記憶起,我便服務於這家咨詢公司,公司接收數以千計的客戶設計需求,以不拘限制的想象力的設計產品而著稱,其中多數為工業設計、建築設計、廣告設計、食品配方設計等,但絕不僅限於此。當公司創始人耗盡其想象力之後,很快萌生了利用孩子協助參與創意設計的念頭,號稱提供優質的食物、細心的看護,一時竟吸引不少家庭主動將自己的孩子送來以獲得所謂免費的寄托照顧。我說了,我們這個時代一切都可以被制造出來,我們甚至不重點關心這些設計如何被付諸實施,而只在乎設計的靈感本身,人的想象力隨著年齡而消蝕殆盡,因此屬於稀缺資源,因此擁有想象力作為本能的孩子開始被作為資源被公司搜集。當公司利用孩子協助設計產品的方法不脛而走,不久其他公司也開展仿效,公司亦首先開展成本控制管理,終在同行業中有立足之地。

愈接近廠房的盡頭,記錄板中的點數愈少。在這座廠房之下,設計產品按由易至難、由簡至繁的程度依次延展深入,工作方塊的嵌標顏色則由淺綠至深藍依次標注。廠房盡頭的那些工作方塊甚至使用巨大隔板互相隔離,即使雇員如我,亦無法窺見其中孩子的真實面目。輕輕敲擊隔板。不多時,隔板之上一個方形小窗被打開,出現的是一雙熟悉的眼睛以及眼睛下方寬而大的深藍口罩,我遞過記錄板,對方迅速在相應位置填寫一組數字,遞還與我後便一言不發地關上小窗。我熟悉這裏的每一雙眼睛,偶爾也與其他工作方塊的輔助設計師閑聊幾句,然而對於這些深藍口罩卻一無所知。這裏出奇安靜。我輕嘆一口氣,這個工作方塊的嵌標顏色,是為深藍。消息私下流傳道:在同業競爭日趨激烈,公司早已著手搜捕流浪兒以替代通常所見的寄養兒,對其大量注射致幻劑以期最短時間獲得最為豐富和最為驚異的創意點,而這些流浪兒亦因過量致幻劑而發育畸形,他們通常很快夭折。

無比唾棄公司的種種醜惡行徑,卻無法付諸實證,亦無法輕易放棄工作,我作為本我意識的載體本身,需要一份固定收入以維持生計,甚至僅僅為了生存。於是對於白日記憶的選擇性遺忘,似已由一種疾患變成了保護本能。

旋渦。水流仍不斷打轉,似寄生存活於我的雙瞳之中。再回想一番。白晝的記憶似僅限於此。僅限於此嗎?

充實而蒼白的勞作,日復一日。堆砌在辦公桌上的設計圖紙以及密封袋,密封袋中裝著收集而至的創意構思,並貼注不同標簽顏色。與我身著相同工作服的職員亦各司其職,運轉不止,如鐘表之上精準的零件。這裏並不需獨立的思考,所有人皆以公司為主體來思考。是,他們與我被稱之為“我們”,我們是職業人,作為職業人沒有自我,一切皆為生計所迫。角落裏調配麻醉藥劑的流浪兒獵人A是一名慈父,他的黃楊木桌上擺放著他與孩子的相框,相片上的微笑是我從未在他面部讀取到的表情;擦拭針筒的看護者C是一名歌手,我們曾在夜市中相逢,隨即相視一笑;更多的獵人來去匆匆,風塵仆仆走進辦公室,隨手將網罩松散掛在門口斜木架之上,抓過鵝毛筆蘸一筆墨水倚著方櫃填寫戰利品的身高、發色、瞳仁顏色等資料,填畢便匆匆離開;通往主管辦公室那扇褪色的紫色木門邊擺放著櫻桃木小桌,年老的秘書不時摘下眼鏡片呵氣擦拭,當查閱文件時他的雙手習慣性地撕扯紙片,紙屑在桌底落滿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