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四章 囈樹。職業人(第2/3頁)

當子夜降臨,感覺復燃。那些在夜市中與我擦身而過的夜人,每個人都恢復到本來的面目,每個人的面目皆互不相同。而此刻卻為白晝,職業人的時刻。

此刻,看護員B正將眾看護們填寫的創意點記錄一份一份塞入密封袋,封以不同顏色的標簽,雙眼凝視著裝訂縫和裝訂機咬齒,逐一裝訂,裝訂機被他視為生命;在辦公室的正中區域,設計員們正小心翼翼地從文件山中抽出薄薄一份密封袋,用拆信刀剔出鐵釘,抽出需求書以及創意點記錄互相比對,用固定的邏輯式建立聯系,當想象和邏輯被一一建立對應起時產品便初步完成,隨後,他們會伸手抽出下一份密封袋。這是一部機器,我們皆為零件,運轉不止,所有的笑、談、說、吃皆為工作所需。而那個陷於人群的我,鉛筆正緩緩在網格線上滑動,鉛屑微微點撒在圖線兩側,圖線緩緩延伸在網格紙上;抑或,行走於頂棚之下摘取創意點值,並對數百名正被榨取想象力的孩子熟視無睹,日復以一日。工作場在記憶中永遠是無聲的。或許,對於白日記憶的選擇性遺忘正是我喪失勇氣的借口,視而不見,視而不見只因我們無法在白晝聽到內心的聲響。

這座城市到處可見出自公司設計的創意與產品。酒肆中酒保遞過咖啡,以及最為盛行的草原蛋糕,這枚散發青草氣息的蛋糕令我想起那個癡坐在人造草坪上嗅覺靈敏的孩子,對於所有的氣味他皆如癡醉般抓起細細鼻嗅,甚至連我的記錄本也不放過,經過他的工作方塊是最為愉悅的,因為那裏常年堆積著艾草、龍涎香、椰幹等等香料,那個工作方塊標簽為綠色;地鐵站前巨幅介紹制冰機的廣告,一尾金魚被冰凍在冰山中,僅余魚尾在冰山外無助晃動,我記得那名孩子,他凝視水中的冰塊,看氣泡隨冰塊溶化而越發激越噴湧,似凝視一只只活物,而對其他人事視而不見,他的標簽為淺綠;當盛傳空中花園逐漸在皇帝所在的宮殿南側動工時,我預言所有盛開在空中的花園終將枯萎破敗,並記得那名沉湎於堆砌砂土的孩子,那一雙平靜中隱現暴戾的眼神,他願意用一整個下午慢慢推積沙土,堆積為宮殿狀,密密插上細小花朵,然後站起身來跨腿踩踏沙宮殿,毫無憐憫地碾踩花朵們,他赤裸的左臂綁著一枚藍色標簽。

那些沒有任何傾聽的欲望亦沒有任何傾訴欲望的夜晚,我會守候圖書以及鵝毛筆,倘若這些夜晚我又碰巧失去了所有想象力,則唯一的陪伴便是一部投影儀。撳下電鈕,電光立射,拿起一枚冰球置於電光之前,頓時一個光與影世界便在我面前綻現,譬如:狹小密室,帶翼的武士們被置於其中相互砍戮,他們的身軀比我們遠為脆弱易碎;一滴冰露從深層高空墜入沙漠,它的身形不斷被拉伸不斷縮小,最後沙海上空蒸發為空無;矮人們敲擊著鐵管的節奏,被俘獲的少女坐在象鼻蟲的前胸背甲上緩緩走出幕簾表演倒立,她脖頸上長長的細鐵鏈與象鼻蟲被拴在一起……冰球中存放著一個被冰封的小世界,遇體溫而緩慢氣化,置於電光之前,電光便將小世界的細微變化投射為立體的像。這便是投影儀。我曾在夜市裏掏光口袋裏所有的金幣將它抱回了住所,並時時誇贊這具發明的設計者的無上智慧,而之後,我在工廠的某個藍色隔板區域瞥見了散落在角落裏的冰球以及數支被丟棄的致幻劑,空的,我才開始明白所有美得超乎現實的幻象,都付出了肉體遭到損害的代價。這令正欣賞幻影的我不禁感到一絲不寒而栗。

我想這屬於負罪感。

直至某天,我正視著一個漩渦,白天的記憶正緩緩回放並剝離,忽然一段記憶從混沌中變得鮮明——最先出現是那個工作方塊,隔板已消失,替代隔板位置的是粗長且互相纏繞的藤蔓,透過藤蔓細縫的可以窺見那個孩子正對著一根茁壯的植物細語,那是我無法竊聽到的對話,然後突然間,植物葉梢頂端的花骨朵膨脹而爆裂,噴吐而出的花粉末始而懸浮,終緩緩聚為模糊的像,一朵自盛開而破敗的雄花。孩子唇邊浮現幾乎不可見的微笑,轉身,又取出一枚種子埋上砂土,澆水。轉身的刹那,可以窺見他左臂綁著藍色標簽,記憶在最後的鮮明中蛻化渾濁。公司的創意與設計似無所不在。是的,我們無法割舍白晝勞作帶來的建設性現實,正如無法拒絕正視生計本身,無法拒絕正視一座企業的陰暗面,這些便視作現實載體的一部分,只要這座世界仍存在可以為我所欣賞的人事,我便無法將之拒絕。

畢竟欣賞這座世界的行為本身,是需付之代價的。我們一同是棲身於泥沼裏的半身人,托起一具具清美的蓮。如此想來,我得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