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二章 囈樹。獨白

自由。

這兩字嗅若陽光。我意志尚存。角落,眾人掘開大地,伸出手掌,他們的枯指藤蔓般到處蔓延,希冀發現尋覓已久的出口。由四面,至眼前。我無路可退。我會成為這座原野上的一株樹。十指伸向天空,卻永遠無法脫逃。

“雲間,自由之地。”長者的身後,沙塵暴沒頂而來。天黑了。

火種在掌心忽明忽滅。長路漫漫。腳下的沙礫緩緩向前流動。紅月自地平線噴湧而出,以不可覺察的速度上升。目的地似遙不可及。人們倒下,陸陸續續。長者的訓導在風中化為呢喃:“生而死,死而生,生死輪回。”“眾,皆享自由。”“無所不往。無所畏懼。”

風沙彌天。越陷越深,直至沒頂,然後如記憶般被遺忘。少女跪在沙丘之巔祈禱:我們是你順受的民,請帶我們離開此地罷。而轉眼間,她便不見。

我垂下頭,火種滅了。長路,亦是絕路。

子夜。我出現在城市的角落。紅月占據半個夜空。燃燒的環形山。那裏,是稱之為煉獄的地方。

攤開右手。炙熱的煙塵自上空飄落,紛紛揚揚,他們帶著遙遠的溫度,灼傷我的手心。

很久未見日出。夜晚的記憶總連續而清醒;至於白天,我埋身於塵世勞作,兢兢業業,悉心屈從規則和每一條世俗。當每一絲夜色浮現,煙塵自天際紛揚而下,我必頹靡地走出地鐵站,在人潮湧動的街道上緩緩步行,直至住所。獨自行走,告訴自己:工作僅是謀生的手段,僅此而已。習慣在水槽邊長時間洗手,習慣傾聽水流注滿水槽的聲音,然後將頭浸入水中,反復告訴自己記憶亦是可清洗的。不屑的記憶,便清洗一凈。然後。如獲新生。

此刻正是子夜。灰燼殞滅,感覺復燃。我灑下手中的煙塵,步入一間酒吧。

我是囈樹,沒有家庭,沒有朋友。我有一份枯燥的工作:統計孩子們的創意點數,並對成本進行計量分析。如同一支機械臂在采摘花蜜。對於白天的所作所為,我能通過選擇性遺忘來保護自己。直至子夜降臨,六感逐漸恢復,始然恢復清晰而連貫的記憶。

我供職於咨詢公司。在我們那個時代,想象力隨著年齡而消蝕殆盡,因而彌足珍貴。而孩子的本能,便是想象。公司擁有巨大而光鮮的廠房,數以百計的孩子在此把玩砂土與水,思考,想象。我們將他們潛意識中無所拘束的思想點滴小心翼翼加以記載,收集,然後投入流水設計。收集構思,繪制圖表,工作日復一日,如不知疲倦的齒輪,我不覺衰老,我的身體亦如一張運轉不止的機器,所有的思想只在夜晚蘇醒,如重獲自由般。

這夜我遇見一名女子,她名為若寒。若寒在一間爵士酒吧裏兜售夢境,Visiss。這是五光十色的地方,正對吧台的白墻上用炭筆畫繪著華麗而誇張的羽翼線條,象征想象力的自由,但顧客的思想卻蒼白無奇。薩克斯宣泄沉悶和寂寞。她身著黑色緊身襯衣和及膝荷葉裙穿行於人群,肩膀瘦削。在每個客人的耳邊述說一個離奇的夢境,若顧客喜歡,便會掏錢。

“黃土龜裂,盛開巨大的百合,深紫色。城市坐落於花心。子夜,我立在花瓣的陰影裏仰視圓月。雄蕊之端,人們相擁而眠。小徑隨風搖曳,夜,安心而甘甜。”

她在我耳邊開口了,我瞥了眼她碧綠之瞳,一個哆嗦滲過心頭。真美。

“在夜晚蘇醒,在白天入眠。”

“突然間,我看見黑夜如破敗的墻紙般撕裂、破碎。烈日光舉著火把四處燃燒。頭頂,巨大的花瓣生煙,燃燒。大塊大塊的花瓣垂死蜷縮,崩塌。人群四散,然後化為碎片。我站立在城的中央,卻無法邁步。”

“他來了。矚目而穩泰,這是愛人的氣味。他是巨人,伸手托起花萼,大地便停止顫動。我顫顫立在他的指尖,腳下深不可測。他開口說,他來,只為我。而我看見他尖利潔白的牙齒,突然害怕非常。”

“‘我不能跟你走。’我說。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猙獰,他再次開口,我卻只能聽見巨響。說什麽也無濟於事。一旦不再相愛,任何語言都奈何擦肩而過。”

她在黑暗中沉默。

“後來呢?”我摘下小指上的白銀戒指放進她的手心。

“沒有後來,我尖叫著驚醒。”她將目光投向黑暗,怔怔說道。燭光將她的側影投射在墻壁,形成一具奇特而柔婉的剪影。四周開始在視線裏失色,所有折射在她的發梢上的光線,都喪失變幻,僅僅淪為線條與陰影,這道曲線萬般誘惑。

當她發現我定定望著她,綠眼睛折現驚懼。我在雙唇間豎起手指,然後雙手交握於心口。我不會傷害你,我企圖開口,沒有說出聲音,她卻點點頭。沉默得以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