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泡子(第4/11頁)

虎皮鸚鵡拍動著翅膀,從前車的車廂裏飛出來。它落在大象的脊背上,對著籠子豎起領毛,發出尖利的聲音,不知是在催促,還是在警告。萬福也微微側過身,朝歪倒的馬車看過來,目光中閃動著懵懂的光彩。

在籠子周圍,教士和車夫們目露恐懼,屏氣凝神。沒人敢挪動腳步,生怕成為猛獸的第一個目標。整個隘口陷入一片寂靜,那種因過度驚慌而生的寂靜。每個人的視線都被牢牢地釘在半敞的籠門口,等待著它現身的一刻。

只要虎賁一邁出籠子,周圍的人都會陷入滅頂之災,無人能夠幸免。然後這頭猛獸無須越過隘口,大可以轉頭鉆回到圍場密林。那裏有豐沛的活食和寬闊的活動空間,沒有人類,沒有天敵,簡直是一只獅子所能想象最美妙的地方。在冬天第一場雪降臨之前,它可以自由自在,肆意享受。

這可比去草原動物園快活多了。

慢慢地,眾人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伸出來,先踏在籠門下緣,速度很慢,尖銳烏黑的爪尖劃在木籠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抓痕。接著另外一只爪子朝外試探著抓了一下,突然又縮了回去。良久,這只獅腿才猶猶豫豫地再度向前延伸,踩到一塊斑白的片狀巖石上。

很快虎賁三分之一的軀體都露到了籠子外頭,只差一步就可以擺脫牢籠。可等了半天,它卻沒有進一步動作。直到鸚鵡又一次大喊,虎賁這才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圈外面的世界,然後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居然又走回到籠子裏,叼起一截羊骨頭,重新趴了回去。

周圍的人有些迷惑,不知這頭獅子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自由難道不是每一只野獸都向往的嗎?如今近在咫尺,它怎麽又趴回籠子裏去了?

只見虎賁嚼了幾下羊骨頭,把兩只爪子抱在一起,頭一歪,呼呼大睡過去。那懶散的樣子,完全不似百獸之王,更像是誰家炕頭上養的一只懶散大貓。

盡管如此,車夫們還是不敢貿然靠近,生怕它突然轉了性子,暴起傷人。站在萬福旁邊的柯羅威教士忽然之間有所明悟,他不顧老畢的阻攔,邁步朝著翻倒的獸籠走去。

老畢大驚,低聲讓他趕緊回來。教士卻擺了擺手,表示不要緊。虎皮鸚鵡撲棱撲棱地飛落到他的肩膀上,用尖喙去啄他的脖頸。萬福輕輕挪動腳掌,巨大的身軀仍舊把通道堵得嚴嚴實實。

教士一直走到獸籠旁邊,這才收住腳步。這個距離,只要虎賁伸出爪子一撓,教士那孱弱的身軀就會被撂倒。可虎賁眯著眼睛一動不動,兀自沉浸在美妙的睡夢中。教士觀察了一下,獸籠整體沒有受損,只是半扇籠門被撞掉了。

這種獸籠的固定方式,是在籠門左右各設兩個木楔,插入籠子主體兩側的銷口。如今只要把籠門重新插回去,就可以發揮作用了。美中不足的是,右側的銷口被崩掉了一個,導致籠門比從前更松垮。

教士擡起那半扇籠門,盡力朝著獸籠裝回去。這時在旁邊的兩匹叫吉祥、如意的虎紋馬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它們被掛在大車上,無法跑開,只得用前蹄不停踢踏,小石子亂飛,有幾粒飛濺到這邊來,砸到虎賁身上。它們大概是所有動物裏最渴望獲得自由的,眼看虎賁即將放棄這大好的機會,它們大概覺得既羨慕,又憤慨。

可虎賁卻無動於衷,只是敷衍地擡了擡眼皮,用一連串低沉的呼嚕聲表明態度。教士的動作加快,隨著哢嚓一聲,籠門的三處木楔都插入銷口,周圍的人紛紛長舒一口氣。

盡管這籠門不太牢靠,虎賁一撞即開,可從心理上來說,多一道門總是多一點安全感。

危險暫時解除,車夫們這才聚攏過來,收拾殘局。他們把翻倒的馬車重新掀正,把獸籠擡上去,還得重新再換一個車輪。有一匹轅馬摔壞了腳踝,恐怕沒法繼續用了,只好從別的車裏調一匹過來,重新套挽具。

教士任由他們去忙碌,重新走回到萬福的身邊。他沒有責怪萬福,而是像第一天晚上一樣,蹲在大象身邊,用一根樹枝在土地上畫起一幅動物園的草圖。畫完以後,教士擡起手臂,指向隘口另外一側的遠方,口中喃喃道:“我會陪你一起,那裏是我們的應許之地。”

萬福終於挪動腳掌,緩緩把身軀直了過來,不再擋住隘口的通道。她看向教士的眼神裏,透出幾絲歉疚。這時旁邊傳來呼號,那是幾個車夫一起擡籠子的呐喊聲。萬福甩動鼻子,對虎賁發出一聲低低的吼叫。

教士在那一刻忽然有一種錯覺。萬福剛才那奇異的舉動,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虎賁,她希望虎賁能夠在抵達草原前重獲自由。可教士隨即笑著搖了搖頭,動物可不會聰明到這地步,何況還跨越了兩個物種,大概是自己習慣把萬福當成一個人去看待,所以不自覺地把人類的思維強加於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