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泡子(第2/11頁)

在罌粟田的盡頭,是一座青色的小山,它向兩側伸開雙翼,攏住了這一小片平原地帶。教士本來以為已經沒有路了,結果一轉過山腳,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在小山的另外一側,居然是一片小小的湖泊。車輪聲碾過土石,驚起水面一大群黑白色的長尾喜鵲。它們拍打著水花飛去,遁入湖邊廢棄的皇家別墅裏。別墅墻壁歪斜,只留下漆黑的禿窗孔洞供飛鳥進出,像是一個生前受盡委屈的骷髏頭。

這是教士這幾天裏唯一看到的人類痕跡。

萬福已經完全適應了長途跋涉的節奏,她還是那麽瘦弱,身體卻比從前更加敦實。她的腳步輕快,勁頭十足,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四只厚實的腳掌早已磨出厚厚的一層繭子,她再也不必像那些人類女子一樣用布裹住腳。

如果說有什麽美中不足,圍場適合萬福食用的東西太少。

京城臨行前,飼養員曾經叮囑過,大象雖然吃素,但並非任何一種植物都能吃。別看圍場郁郁蔥蔥,滿目活綠,適合萬福的幾種牧草在這裏都不太容易找到。那些山坡上、樹林間生長的鮮嫩多汁的一叢叢野草,萬福要麽根本不碰,要麽一吃就嘔吐。教士很擔心,萬一她吃到有毒的東西,比如花彩蘑菇,在圍場連個獸醫都找不到。

有一次,入夜的山風帶來松樹特有的清香,她循著味道過去,用長鼻子撅下一根枝條,把上面的松針塞進嘴裏,然後全吐出來。還有一次,她一擡頭,看到一串紫紅色的漿果掛在眼前,欣然卷下來吃掉,結果足足腹瀉了一天,整個車隊不得不停下來等她恢復。

為此教士不得不騰出大量精力盯著萬福,一旦發現她有亂走亂吃的跡象,就及時喝止。飲食上,教士也嚴格控制進食來源,只讓她吃大車上帶入圍場的幹草。時間一長,教士疲憊不堪。

更糟糕的是,馬車上儲存的大象飼料幾乎快要見底了。

這是老畢擅自改動計劃的後遺症。原本走官道的話,人煙密集,沿途幹草和鮮草供應管夠,如今走木蘭圍場,可就沒那麽多村子提供補給。老畢不懂大象的飲食習慣,想當然地認為圍場裏到處都是青草,足夠萬福吃,就沒往大車上裝足夠的草料。結果沒料到這些植物都不符合萬福的胃口,導致補給危機悄然浮出水面。

如果在三天內還找不到合適的草料,萬福就要斷糧。五天之內,萬福就會慢慢變得虛弱,無法長途跋涉。

柯羅威教士不得不找到老畢,問他大概還有多久可以抵達草原。老畢知道這件事過失在自己,也很焦慮。他眯起眼睛估算了一下,說:“我盡量把車趕得快一點,爭取在三天之內通過塞罕壩。”

“通過塞罕壩之後呢?”

“那邊就是草原啦,給牛羊吃的牧草應有盡有。”老畢拍著胸脯說。

“希望上帝保佑誠實的人們。”教士說,把頭縮回車廂,語氣裏隱隱含著疑惑和不滿。

老畢和其他車夫商量了一下,決定選擇一條更偏僻也更近的路。這條土路延伸至圍場獵苑的最深處,那裏是綠莽的國度,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大部分禽鳥與野獸都在那裏繁衍、聚集,為天子提供足夠的獵物。即便在最熱鬧的時候,也極少有人接近,讓這裏保持著最原始的狀態。

據說這個地帶的盡頭能直通到塞罕壩的一處隱秘隘口。

過了隘口,就可以進入草原。盡管這條路會讓抵達赤峰的行程延遲,但可以早一點看到草原,不然萬福就要挨餓。

於是車隊再一次轉向,偏離圍場裏的禦道,告別武烈河,朝著西北方向一條支線荒路而去。周圍的植被越發茂密,經常蠻橫地把大路截斷,或者幹脆遮住前方視野。連綿不斷的綠色囚墻始終圍繞在車隊周圍,拘束著人們的行動和心情。車夫無所適從,不得不放慢速度,摸索前進。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方向感,這些誤入迷宮的孩子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太陽。

輕松的旅途氣氛一掃而光,車夫們不再高聲談笑,沉默地揮舞著馬鞭,疲意的轅馬把頭盡量低垂,拽著沉重的車架朝前走去。

就連動物們都受到這種壓抑氣氛的感染。狒狒們縮在籠子裏老老實實待著。兩匹虎紋馬一到上坡的地方就胡亂踢踏,直到挨了好幾鞭子才老實。虎賁趴在黑漆漆的籠子裏,無法透過苫布看到外面的景象,當然它也不關心,只要能吃飽就成了。

萬福的飼料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她的攝入量開始不足,走起路來不如從前帶勁兒。諷刺的是,別看大象草料不足,給獅子的肉倒是一點兒不缺。老畢在承德府買了幾頭羊,而圍場本身也提供了大量獵物。車隊裏有一個打獵的老手,鉆進森林一會兒工夫就能打到一串兔子或山雞,讓虎賁大快朵頤。這頭獅子可不像大象那麽挑食,只要是肉就可以,何必在乎它的種類和產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