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第9/12頁)

螢火再轉回紫府已是黃昏,夕陽如一塊融掉的紅蠟,掛在西天搖搖欲墜。他奔走大半日,召集人手往五湖四海打探皎鏡的下落,不僅遣人去往無垢坊和霽天閣,連其余諸師居處和北荒也各派了人,送出紫顏中毒的消息。

不料在府門外當頭撞上個身影,是恢復了身材體態的神荼,臉上依稀能看出孩童時的模樣。螢火目眥欲裂,一把揪住他用力一掌打去。

神荼和血吐出碎牙,面色不改地冷笑道:“我好心送香藥單子來。”

螢火怒目道:“我家先生不省人事,你還想再害人?”

“他害我師兄們身陷囹圄,這是一報還一報。他們雖是咎由自取,輪不到外人教訓,如今扯平了。”神荼絲毫不減張狂,好整以暇地扔出一張紙,冷笑道,“我用的藥寫得明明白白,有本事只管去解毒,莫說我絕情絕義。”

螢火撈在手中,想出手的念頭登即一消,轉身就走。神荼在後面喝道:“你不殺我?”螢火腳下不停,看他一眼的耐心也欠奉,神荼見他如風遁入府門,微微松了口氣,悵然若失地嘆了嘆。

他讓一個不敗的人倒下,技法再超絕,毒理再精妙,沒能贏得半分喝彩,甚至連他內心也覺愧疚不安。傷人容易,要折服人卻難,神荼在高墻外站了半晌,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此時占秋與幾個婦人采辦了一堆物品有說有笑地回來,看到門口的少年不由奇怪。眾人往院子裏走,已是上燈時分,整座宅院黑漆漆一片,像墨跡不經意洇開了。

占秋四下不見人,問過童子,方知出了大事,忙轉往披錦屋來尋側側。側側站在桐月亭裏出神,倩影單薄,仿佛冷風吹之即去。占秋從屋裏看過紫顏出來,側側見面就道:“他沒知覺,藥汁液也灌不下去……”撲在占秋懷裏哭。

占秋摟了她不語,勸她稍進了小食,又與姽婳合力,找出灌藥用的銀壺,將湯汁生生給紫顏送了下去。虧得占秋老練,把諸般雜事安排妥當,打發螢火管束閑雜人等,府裏不致亂了秩序。

側側與姽婳拿了神荼的單子參詳,無奈紫顏歷年來經手的藥物太多,常年中毒不是短時能厘清,兩人寫滿十數張箋紙,依舊苦思不得解藥良方。照浪插嘴不得,自行前往紫顏放醫書的瀛壺房翻閱去了。

幾日過去,紫顏毫無起色,側側守在紫顏床前終日不睡。姽婳和占秋心疼不已,強迫她去歇息,側側在床榻上張眼望天,逼得姽婳用香料為她催眠。好容易小憩片刻,她又會從夢裏驚叫醒來,徑直沖去紫顏的屋子。

姽婳攔不住她。那樣沉睡著的紫顏,即使鐵石心腸的照浪也沒勇氣面對,往往站在床邊就覺窒息,要逃到院子裏靜立半晌。占秋沒了法子,推延回文繡坊的日子,在紫府上下操持打點。姽婳把蘼香鋪交托給尹心柔,每日與側側同吃同住,照料紫顏的同時還要看顧神魂不守的側側。

披錦屋的侈靡奢華,此刻成了往日的憑吊,翠玉碗、雕漆盒、琺瑯杯、描金匣,無不勾起眾人的思念,尤其是裹著紫顏的那卷雲水紋金龍緙絲被面,更是說不出的悲涼。側側搬來他平素愛穿的衣物,堆在床頭床腳,姽婳看了皺眉失笑,說:“放得滿滿當當的,活像祭品。”側側只待想笑,卻悲從中來,姽婳自知多言,低頭傷心不已。

照浪幾日來短須滋生,憔悴似野人,不是在披錦屋外發愁,就是在瀛壺房翻閱醫書,把紫府走得熟門熟路,還挑了一間空屋自行住下。眾人懶得搭理他,煎藥、焚香、換衣、灌食皆有人伺候,照浪插不進手去。

他查不到相似的病症,拉了姽婳質問:“你說是髓勞,為何他總是不醒?”

姽婳喉間一哽,道:“如今連腦神也傷了,已加了厥症,我用了蘇合香、冰片、麝香、郁金晝夜醒腦,還是徒勞無功。我……再沒法子……”

她起先是隱隱地哭,把嗓子刻意壓著,氣若遊絲地嗚咽。慢慢地拖曳了哭腔,聽得到聲嘶力竭的啞,像險險要斷了的線,無止境地拉長。連日來的疲累折斷了她的精神,哭得乏了,姽婳的身子香軟無力地一彎,眼看要倒下,照浪連忙伸手扶住,替她抹去了淚痕。

“不急,他一定能挺住,我們還有機會。”

姽婳收了淚,冷淡地推開他,陌路般擦肩走過。

換在平日,照浪少不得要調笑幾句,這時心口莫明刺痛了一下,望了她的背影出不得聲。她的香淚染過的襟袖猶濕,仿佛一塊難看的印記,貼在他身上消不去。

照浪明白,這裏每個人心目中的他,都是個惡人。

唯一能以青眼待他的男子,卻不知幾時會蘇醒。

螢火派往各地的人手陸續回轉,從無佳訊,皎鏡大師雲遊在外,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