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第6/13頁)

陽光在紫府裏如騏驥逡巡獨步,亮堂堂的白光馳遍每一角落。青衣童子們灑掃紅塵,將翰墨器玩障翳並除,樂班的少年們則習技修態,端的是隔棟歌塵合,分階舞影連,只聽見絲竹檀板聲聲流轉。

這些日子以來,紫顏親手為伶人們塗畫面容,扮相各有妍媸,無一不形態驚艷,過眼難忘。雖然如此,紫府既不開門迎客,他久不為人操持易容,偶爾換一張面孔,府中諸人如見換衣般視若無睹。

唯有他為長生修顏時,側側與螢火在側旁觀,看他如何施色用膠,頗有制作人偶的況味。事後對長生重述個中深淺,長生如聽坊間奇聞,津津有味,渾不覺驚險駭人。

連日裏沉湎聲色宴飲,看多了戲裏恩愛纏綿,綠鬢芳年,側側不免情懷如雨,心思牽動。曾借了戲文問紫顏:“江山美人,換你要哪一個?”

“可以兼得?”

“選一個。”

“江山。”

“為什麽?”她顰眉。

“有江山,就有美人投懷。”他笑得狡猾,“不過,我不愛美人。”

“咦,竟有男人不好色?”她故意這樣說,心裏歡喜。

“笨。醜人給我也不打緊,很容易就成了美人,還能練練手……”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果然問不出究竟。

這少夫人的名分擔待了多時,披錦屋和朵雲小築依舊隔了一道粉墻,一寸相思一寸灰。

枕寒衾冷獨自夜,有時一宵燈明,盼他過來把酒小坐,卻終是一個人守了香燼。若是熬不住提裙東顧,側側隔了窗眺望,銀釭下的紫顏往往獨對了一案脂膏泥粉、針刀錘剪徹夜不眠。那時,她不知該心疼他還是自己。

這夜,長生酉時回來,累得不想說話,螢火自在沉珠軒練功,僅紫顏與側側兩人聽曲。台上眾伶人聲容絕美,身段亦佳,喜怒勇懼揣摩得絲絲入扣,聽不多時即入戲沉醉。

“正中流掛帆,正中流掛帆,風波難料,鯨鯢怒把蒼溟攪。聽江聲似雷,聽江聲似雷,怎得息風濤。將神明暗祈禱,幸沙汀不遙,幸沙汀不遙,急將艫搖,須臾難到。”

歌聲如江流湍急,側側心頭仿佛擂鼓,倚向紫顏問道:“玉觀樓若從此無事,你會不會寂寞?”紫顏凝神觀戲,隨口答道:“若只是易容師鬥法,我樂意奉陪,歡喜尚來不及。”

側側明白,牽涉了深宮大內,紫顏想避忌也有道理。一直以來他刻意迎向那風口浪尖,此時又一心回避,令她猜不透原委。

台上尚未唱至情濃,台下戲如人生。側側柔腸百轉,又問:“這些日子過得如世外隱士,你真的痛快麽?”紫顏目不轉睛,“未嘗不是一種活法,誰說非要天天給人易容,才是修煉?”側側蹙眉道:“那麽,你的修煉有沒有盡頭?”紫顏笑道:“你可會這樣問青鸞師父?”

側側搖頭道:“修煉縱然無盡,她亦能盡數拋下,求心所安。你呢?是不是唯有易容術……”

他轉頭凝望,她星眸朦朧,欲語還休。紫顏想起與姽婳的交談,忽地面容一淡,漠然地道:“人的心只得拳頭大小,一顆心顧得上這個,就顧不上那個。我一腔心思在什麽地方,無須多說,只是人生苦短,對不住你罷了。”

對不住。她驀地只聽到了這一句。想爭出個短長,卻越發仿徨不可收拾,側側陡覺心慟。她該想到,他不會為她放棄,若非要分輕重緩急,他就無法再顧得上她。

一滴晶淚毫無預兆滴落,沾在紫顏指尖,冰涼刺骨,他像被燙著了般猛然一震。竟在笑著,紫顏替她抹去眼角淚痕,轉頭續看舞榭歌台的旖旎風光,淡淡地道:“一時一地,或許有日我會轉性,可你是否要一直等下去,我由得你。”

終一日瓶沉珠撒,簪折繩絕。側側壓下千回百轉的混亂心緒,直視台上瑰異炳煥的場景,那娥眉低回的女子,唱的可是琴瑟和鳴,鴛鴦白頭?春光惱人。看生旦情濃意綿,心下之苦如針刺心。

他未必不在意她,可與畢生理想相較,她是輸了的那個。側側自嘲地笑了笑,她把他帶回沉香谷之後,他的心中就唯有易容而已,這麽多年,依然不曾改變。

聽到一半,側側起身離席,案上杯盞酒盡,映了纖纖皎月暗生離愁。

紫顏攤開手掌,月華下斷紋如讖,仿似束人的鎖鏈。他默默看了良久,合攏時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黯然。

次日一早,紫府大門緩緩打開,如守門獅子喑啞地一聲低吼,巷子裏有了些許的生氣。連日來閉門謝客使閑雜看客沒了耐心,當側側黃衫翠裙邁出門檻,蒙塵的鎏金銅輔首上落下片片飛塵。

螢火駕了車停在門口。側側勉強一笑,“給我牽一匹馬便是,你不必跟來。”螢火道:“先生說……”側側高聲道:“我想一個人出城。”螢火不做聲,站了只是不動。側側轉身就走,螢火身如疾風,轉瞬攔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