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天

晚春的涼風吹拂在身,漸落的夕陽如沾染了一絲倦意,徐徐就要歸去。

位於右春坊的孤稚院裏,六個穿了粗布衣服的孩童在屋舍前後捉迷藏,不遠的廚房傳來陣陣粥飯香。瞿嬤嬤佝僂著腰,踮腳從晾繩上把曬幹的布衣取下。她的背駝了很久,有時不懂事的孩子喊一聲“龜嬤嬤”,她就慈愛地咧嘴笑,反手砰砰敲著衰老的背脊。

孤稚院收養的無不是被棄或喪親的孤貧小兒,瞿嬤嬤孤寡一人,從官府領了差事,在院裏做些雜事糊口,另有五六個婦人並乳母幫閑打理。此時瞿嬤嬤見孩子們奔來跳去,像小牛犢滿地撒蹄歡跑,蒼老灰暗的容顏裏多了恬靜的笑。

最小的一個叫阿融的男孩看到她,聰慧的雙眼彎成了月牙,瞿嬤嬤也朝了他笑。阿融突然發現瞿嬤嬤與平時不同,周身鍍了層瑩瑩光芒,他失神地呆立在院中,歪了頭多看兩眼。比他大一歲的小雷推搡了他一把,喚了他兩聲。見阿融依舊傻站著,其余幾個孩童不樂意地跑過來,正想教訓,忽然聽見瞿嬤嬤在風中嘶啞地呐喊:“快跑!”

阿融哇地大哭,小雷跑了兩步,轉頭看見瞿嬤嬤沖進著火的屋子裏,他嚇得臉色慘白,連跑的力氣也沒了,直直癱坐在地上。風吹到臉上暖暖的,孩子們看到金色火光沖天而起,先是一道,繼而像炸了油鍋,無數火星耀然飛舞,有如卷著舌頭的火龍在屋子裏縱橫遊弋。

熱乎乎的風撲面打來,幾個孩子在奔跑中跌倒大哭,奮力趕到院子外的一個婦人大喊:“走水了!”

街巷裏人仰馬翻,混亂煩囂的聲響頻頻傳來。像過了一晝夜,從驚嚇中恢復清醒的阿融和小雷,看到火光燈影中有潛火隊的救出一個人,平放在屋外的青磚路上,半身衣裳燒得灰撲撲的,唯有一雙鞋完好無損。兩人依稀認得瞿嬤嬤的衣飾,擦著眼淚手牽手走去,看了一眼,雙雙尖叫,大哭著跑遠了。

瞿嬤嬤全身皮焦肉卷,密布的水泡像漁網拉在臉上,白中滲紅,慘狀不忍卒睹。燎原火勢洶洶而來,望火樓趕至的官兵焦急地疏散人群,街坊們從防水鋪接引水源,阻止大火燒向整個右春坊。瞿嬤嬤如被遺忘,緩慢的呼吸湮沒在嗶嗶火聲中,和焦土塵燼一齊融在夜色裏。

她身邊很快多出幾個無生命的軀殼,雜物般堆放在一處,四周呼叫聲、哀號聲、啼哭聲不絕於耳,整個孤稚院如同修羅煉獄布滿死亡的氣息。

煙灰漫天飛卷,簌簌散落在她們周圍,仿佛黑色的冥府之蝶陰森起舞。

幾條街外,鳳簫巷紫府。

一連串四角琉璃彩燈於佇霞曲廊上高掛,宛若流水浮螢,絢爛星列。柳絮漫天,落花滿地,長生和側側執了弓箭,在玉壘堂前擺了靶子,借月光燈影踏花練箭。

“嗖——”一箭飛出,離靶子尚遠就掉頭往下,長生大嘆了口氣,側側揚起臉忍俊不禁。

“你又輸一回,罰你今夜為各屋裏上燈。”側側輕松地遞出弓,一箭而去,長生捂了臉哀嘆。紫府大大小小幾十間屋子,即便是各人主屋走一趟,也夠跑斷腿腳。

正值晚膳過後,長生陪了側側在園子裏散步,她心血來潮要比箭。長生一時不察,順了她的意。他苦了臉暗想,分明是有輸無贏的事,可恨側側激將,說他的箭只要碰到靶子就算贏,逼他一逞男兒意氣。

紫顏換了紅地如意雲紋織金大袖綢衣,發上散挽了髻,插過一支白玉簪,閑閑地蕩來。見了長生的窘樣,不以為意地道:“練箭好,手穩了割面皮也容易。”長生抹了把汗,道:“不如少爺試試?”紫顏左右看了看,似在尋找稱手的弓,側側從一旁抽出一把黃樺勁弩,遞與他道:“弩比弓好使,你用這個便是。”

紫顏一挑眉,多年舊物,難為她一番心思。當下淺笑接過,隨手一箭直若虹飛,正中靶心。側側凝目注視,長生咋舌道:“少爺難道練過功夫?”紫顏笑道:“十步之內射準了,算得什麽本事?何況這是弩,眼明手快端穩了弩機即可。你還是用弓,先瞄五步的靶子,以後每日花上一兩個時辰,眼力手勁練好了,自然能射中。”

他端起弓弩,又道:“審、固、滿、分,這是射法四字,記熟了便好。持弓欲固,開弓欲滿,視的欲審,發矢欲分。你再試試。”長生將信將疑,往前走了幾步舉弓射去,箭矢無力,剛觸及箭靶就掉頭往下。多少有了起色,長生心思活絡,使勁瞄準了拉滿長弓。

“這把弩舊了些,不鑲金也不鍍銅,回頭換個貴重的。”紫顏把弩丟在側側手裏,迎上她如水笑眸。

“我瞧它有點眼熟。”側側嫣然淺笑,把弩拿過來晃了晃。

紫顏笑而不答,對長生說道:“你記得有三個人偶的頭發沒紮,那個千姿的臉太胖,多削去兩塊肉為好。我最大的好奇是——為何所有人的臉上,都有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