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

夜色中,他聽見了野獸的呼吸。

貪婪的肆虐與嗜血的騷動在血脈裏流淌,那是他們觸手可及的欲望。他們是黑暗的使者,趁了茫茫夜色,披一張人皮做任性的強盜,人世間逍遙往返。

螢火嗅出了同類的氣味,胭脂香雪消不去的粗糲,溫紅軟玉磨不盡的野性,於心底陡然復蘇。虎豹必將掙脫枷鎖傲嘯山林,鴻鵠終會激翅遠翔縱橫蒼穹,他是王者,不可以久居人下,消磨志氣。

螢火仰起了頭,等待光風霽月清景如繪的一刻。

午後急雨,雅荷水榭的荷花在風中飄搖,嬌柔殊色被摧殘得七零八落。

長生扶窗眺望,青石板如光可鑒人的水鏡,珍珠雨花一粒粒飛濺,縹緲香氣浮蕩在半空。這樣大的雨,少爺大概不會過來查他的功課,他心頭一松,返身走回藤椅上愜意躺下。

沒多久,一陣悶雷般的腳步,夾雜喧嘩聲往螢火的沉珠軒去了。長生起身聽了聽,終按耐不住走到門口。微一思索,打了花綢傘走進雨中,只幾步,一雙油靴面上盡濕。

遠遠看見一群皂衣衙役手執油傘,圍住了沉珠軒內外,紫顏與側側各撐了銷金傘站在螢火身後。一個玄青長衫的男子指了螢火道:“就是他!”

為首的一位官爺打扮的人朝紫顏說道:“紫先生請了。先生這位管事昨夜在淩波坊犯案,重傷三人,我們前來拘捕,望先生給個方便。”

紫顏漫不經心地道:“他昨日申時與我一同看戲,直至亥正時分。我記得淩波坊亥初打烊,請問官爺出事時是什麽時辰?”

那官爺沉吟道:“戌時。”

“這就對了,想來是錯認。官爺若不信,去天一塢戲台問那些伶人便知。他們不在此處,料不會與我等串供。”

那官爺嘿嘿一笑,“不用問,諸位同一屋檐,怎會不替他說話?”螢火眉峰攢聚,怒火隱忍不發。

指正螢火的那人仔細盯了螢火打量,道:“對,對,就是你沒錯!我站在你面前勸過架,怎會不記得?走,昨夜親眼見你動手的有十幾人,我眼神好,別人也不賴。”他轉頭對官兵道,“官爺,店裏所有人都能作證,就是他打傷了人。”

螢火恍若未聞,只等紫顏的吩咐。紫顏凝視他面容良久,有了淡淡的笑容,對官爺道:“官爺若要帶走他也可,是非曲直終會大白天下。只是,尚請手下留情……”

那官爺像是知道他來頭非小,立即笑道:“豈敢,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螢火當即朝紫顏恭敬行禮,將身子深深折下,道:“一直受先生庇護,不敢再拖累先生。”那官爺聞言微笑,等他交待完後束手就擒,特意退開一步。

紫顏道:“你是冤枉的,我會還你清白。”

空氣凝滯,雨聲越發嘈雜,如密鼓打在心頭。螢火搖頭,堅毅的面容有一絲溫情流露,又看著長生,“我走後,先生拜托你照料。”長生慌忙搖手,嘆氣道:“你說什麽話!憑少爺的本事,你去去就回。”

“誰說一輩子要在一起。”螢火忽然一笑,縱身掠過兩人,去勢疾如流星彈丸。那官爺臉色大變,阻攔不及,大聲指揮手下追趕。

淋漓雨勢如水墨潑瀉,園子裏重重煙光霧影,一旦走遠便看不真切。螢火的身影瞬息數丈,長生“哎呀”了一聲,遠處水色迷離,哪裏還有他的蹤跡。紫顏平靜凝望,側側秀目閃動,問道:“就任他這樣去了?”

“七年之約將滿,他要走,我也攔不住。”

側側凝視紫顏的眼,道:“好,我信他不會做蠢事。”

長生自知追不上,急得額上一頭汗,聽了這番話越發難過,望了螢火離開的方向呆立。不知幾時綢傘跌落,一陣急雨打在面上,竟火辣辣地疼。

螢火一走就是帶罪之身,鬧大了怕不又像從前被通緝。長生暗想,若早知有此災,為他先易過容就好了;或索性像少爺時常換臉,就沒人知道他是誰。萬一真落到官府手裏也不怕,自可想法子偷進牢房替他換臉逃出來。

他胡思亂想之際,紫顏神色如常地拍拍他,“走,我們去螢火房裏看看。”長生哭喪了臉跟在少爺身後叫嚷:“難道要幫官府找罪證不成?”紫顏又好氣又好笑,戳了他的眉心道:“你呀,真是沒心眼。”

側側道:“我去蘼香鋪給姽婳支個口信,掛屏繡好了,順便送去。”紫顏點了點頭,又道:“近來不太平,囑她小心。”遂帶了長生往螢火屋子裏去。

螢火屋裏素來潔凈無瑕,案上數疊箋紙摞得平直,長生隨意挑兩張看了,記的皆是街頭巷尾的雜事。一只只墨漆書箱鎖得嚴實,面上嵌螺鈿花鳥紋,疊放在一起搭配出百鳥群飛的圖案。其余櫥、櫃、案、幾、墩、椅、架、格,錯落有致排列,縱有花巧紋飾,比起紫府其他地方的華麗而言,卻是木訥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