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章 北來(第2/5頁)

“法師珍重。”石盤陀低嘆一聲,合掌還禮。

玄奘轉過身去,腳底用力,一蹬離地,悠悠然便向對岸蕩去,只聽得耳邊風聲驟然,初時還飄飄蕩蕩,到後來急如飛箭,頃刻間已越過百丈苦水,那對岸怪石嶙峋,勢如猛獸,急撲而來,玄奘依石盤陀吩咐,雙手探出,緊緊抓住上方篾索,手套與篾索劇烈摩擦,一陣嘶嘶急響,玄奘去勢大減,一頓一震,雙足撐上對岸石壁。

“這過河的法子雖然驚險,卻也快捷省事。”玄奘回過神來,方覺渾身早已為冷汗濕透,河上疾風吹來,颼颼的俱是涼意;低頭看手套時,已是磨得爛了,連掌上都有血跡。

玄奘摘了手套,解下鐵鏈,手足並用,爬上岸去,回頭看時,遠遠的見石盤陀牽馬拄杖,兀自在彼岸觀望。

“老檀越,請回吧。”玄奘揮舞雙臂,縱聲呼喊,水聲轟轟,石盤陀卻哪裏聽得見他喊話?見他已平安抵達對岸,也揮了揮手,翻身上馬,循著來時路徑,慢慢回瓜州城中去了。

玄奘離了苦水,擡頭看天,辨了辨方位,更不遲疑,舉步便行——他雖從來不曾到過西域,對西域地圖卻早已爛熟於胸,又精通天象,天人之際,自有感應,縱陰雲風雨彌布周天,亦知群星所在,不差毫厘,所以在這茫茫大漠之中,卻不必擔心迷了道路。

行了有十五六日,這一日天色將晚,夕陽滿天,眼前忽現出無數沙丘,青、黃、赤、白、黑五色燦爛,皆有數百丈高下,峰危似削,沙壟相銜,盤桓回環,流湧如波瀾。微風吹拂,有妙音如天籟,乘空而來,琳瑯作響,迥非人間所可聽聞。沙丘間又可見清泉脈脈,叢叢蘆葦如青障,綿綿密密,直入群山深處。

玄奘自過苦水,入目無非塵沙,入耳無非風嘯,何曾見過如此奇景,悅耳賞心之余,精神亦是為之大振,腳下加快,向蘆葦間行去。

行過數裏,前方蘆葦叢中,一泓清泉形如新月,光影徘徊,泉邊露出茅檐一角,一道炊煙裊裊繞繞,自那枯黃的屋脊上升騰起來。

此處竟有人家?玄奘又驚又喜,急步上前,輕叩板扉,卻好有半日光景,方聽得門內腳步聲響,那木板門吱呀而開,玄奘定睛看時,門內卻站了一位年老的婆婆,掌中撚著一串念珠,瘦骨伶仃,駝腰曲背,穿著一件青布衣裳,已是漿洗得發白,上面重重疊疊,打了許多補丁。

“老菩薩,貧僧有禮了。”玄奘見這婆婆年邁,不敢怠慢,忙趨前躬身行禮。

那婆婆卻似很久未見生人,反向後退了一步,擡起頭來,眯著眼睛打量了許久,昏黃的老眼中方現出一抹喜色:“是一位法師?老身卻怠慢了,法師快快請進奉茶。”玄奘道了一聲謝,隨那婆婆進得屋裏,那老婆婆請玄奘坐下,轉身去倒了一大碗茶,雙手捧將上來。

玄奘起身接過,道一聲:“老菩薩,貧僧生受了。”端起茶碗,淺淺抿了一口。這一口入喉不要緊,但覺入口順滑,頰齒生津,竟是平生從未嘗過的好茶味,一時竟忘了行跡,雙手捧起碗來,將一大碗茶頃刻間喝了個幹凈,那老婆婆卻又遞過一碗,玄奘又是一飲而盡,那婆婆再遞過一碗。這三碗茶喝罷,非但舌底回甘,清冽芬芳,兩腋下都覺得習習風生,飄飄然似欲乘風歸去,數月以來旅途勞頓之苦竟一掃而光。

低頭看時,那婆婆卻又倒了一碗茶,顫巍巍的遞到玄奘面前,玄奘這時方覺得自己的失態,放下茶碗,又向那婆婆合掌道謝:“老菩薩,貧僧好了。”“好了?”那婆婆卻也並不相強,便放下茶碗。“敢問老菩薩,方才貧僧所飲,是何等佳茗?滋味之甘美,竟是貧僧生平從未未遇。”“法師說笑了,老身孤苦伶仃,獨居這荒漠之地,哪裏有什麽上等佳茗。無非是擇些新鮮蘆芽,烘曬焙炒,聊以充茶罷了,想必是法師遠來勞頓,方覺得滋味新奇。”玄奘將信將疑,那婆婆卻又問道:“觀法師狀貌裝束,像是東南來的高僧大德,老身居此數十年,再不曾見過一個中原人物,今日得見法師,心中實在歡喜,卻不知法師以何因緣,深入這荒蠻不毛之地。”

“不敢勞老菩薩下問,貧僧因自幼修習佛法,心有所疑,難以開解,因此立誓親到西方佛國,求見我佛世尊,以啟心中疑難,以明正法經義,以光如來遺教。”那婆婆點了點頭:“法師有此大志,老身衷心欽佩,只是法師,老身所居之處,名為鳴沙山月牙泉,千裏之內,除了塞外五烽有泉,就是老身這月牙泉了,由此向西三百余裏,便是那莫賀延磧了,其長八百余裏,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又有魔怪作祟,自來孤身行客,能過此沙河者,百萬人中曾無一人,我看法師孤身一人,又無坐騎,卻如何過得去?法師,聽老身好言相勸,作速回頭,尚可留得身命,不然,恐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