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章 北來

玄奘單人獨騎,取道西北,一路曉行夜宿,饑餐渴飲,這也不必細說。

五十日後,玄奘已到了瓜州晉昌郡,貞觀年間大唐疆土,至此已極,於是西出玉門,黃沙莽莽,絕少人煙。

南贍部洲與西牛賀洲之間,並無路徑,五行山、蔥嶺、天山、祁連山、烏斯藏、須彌山諸大名山一叠連綿,斷絕兩洲,是以自古東來西往者,皆要轉道北向,西渡流沙,從大鮮卑山余脈大吉嶺下繞過,方能得過。

有唐之初,四邊未靖,玉門關乃西北禦外重鎮,關外立有五烽,第一烽名新井烽,第二烽名廣顯烽,第三烽名烏山烽,第四烽名雙泉烽,第五烽直接名為第五烽,皆依沙中泉眼而建,

本來在這流沙之中行路,清水不可一日或缺,所以這五座烽燧乃是商旅往來必經之地,有涼州都督府轄下校尉領兵戍守,人民私自出境若被守兵抓獲,須受流配充役之苦。

玄奘身為京師名僧,於這些朝廷典章制度自然十分清楚,不敢公然經玉門關出關,而是往東北繞行了數十裏,涉苦水深入大漠,準備越過莫賀延磧,出一線峽前往西洲。

苦水滔滔,一片深黑,自雪山而來,向大漠深處而去,蜿蜒玉門關下,河寬百余丈,波翻浪卷,白沫飛騰,轟轟發發,震耳欲聾。

玄奘牽著馬兒,站在岸邊高處,手搭涼蓬向遠處觀望,心中十分憂愁:原來這苦水千裏,極目所見,並無舟楫津梁,卻如何過得去?莫不成回身從玉門關而出,那又如何能騙過守關兵將?

“老檀越,你說這水上有橋,可以渡河,我怎地卻沒有看見?”玄奘回身問身邊那老胡人。

老胡人年約七旬,高鼻深目,灰白眉毛,名叫石盤陀,早年曾多次往來東土西洲經商謀生,熟習道路,玄奘於瓜洲市井間訪得此人,便請他指引過關路途。

石盤陀聽得玄奘詢問,手指遠方,微微笑道:“法師莫急,你看那水上,非橋而何?”

玄奘心中疑惑,順著石盤陀手指方位,眯眼觀看,見那遠遠的水沫風濤之中,似有兩條細細的黑線,橫越苦水,搖擺不定。

“那卻是何物?”玄奘疑道。

“法師,你隨我來。”石盤陀笑而不答,徑自拄著手杖,向前走去,玄奘忙牽馬跟隨。

沿河走了有五七裏光景,石盤陀在岸邊立定,笑吟吟用手一指:“法師請看。”

玄奘擡眼看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那河上有兩根巨索,都以竹篾編成,有碗口粗細,一高一低,自岸邊參差嶙峋的亂石叢中探將出來,伸向對岸,這便是適才所見的兩條黑線了。

“法師,這就是昨日小人對法師提起過的苦水津梁了。”石盤陀在轟隆隆的水聲中大聲喊道,“小人在瓜洲居住了數十年,中外幹戈,朝廷時有封邊之舉,每當此時,我等便只得戰戰兢兢,將貨物綁在身上,從此橋溜過苦水,才得避開朝廷封禁。”

“人生於世,為求一衣一食,艱辛如此,奘以往卻不知也。”玄奘對著滔滔河水,嘆息了一番,合掌對石盤陀道,“有煩檀越助我過河。”

“法師休忙。”石盤陀道,“不瞞法師說,小人年紀已老,筋骨衰邁,只能指點法師到此,卻已無力再助法師過河,法師須要自己過去,尚請法師恕罪則個。”

“嗯,老檀越年紀高大,倒是我思慮不周了,既然如此,我這便去了。”玄奘牽過馬來,“此馬料過不得此河,我去此後,便請檀越照料此馬。”

石盤陀卻不接韁繩:“法師,小人有一言相告,不知法師肯聽否?”

“檀越請講。”

“法師,你親眼所見,此橋十分簡陋,不堪重負,更兼苦水風急浪高,墜河身亡者甚眾。這還罷了,此去一線峽,沿途凡有清泉之處,都在五烽軍馬戍守之下,若欲躲開朝廷緝拿盤詰,從旁路繞行,則流沙千裏,水草難覓,十死九生,小人等昔年往來大漠,乃為生計所迫,無可奈何,今法師位望尊重,何苦冒此大險?不如再等數年,或許朝廷開禁,法師也可備齊資糧,從大路西行。”石盤陀拄杖勸道。

“多承檀越美意,只是玄奘來時已在佛前立下重誓,不得正法,決不東歸一步,豈有退轉之理?”

“法師……”石盤陀還要勸說,玄奘卻將馬韁塞入他手中,低頭將衣袍結紮整齊,向水邊走去。

石盤陀見玄奘去意堅決,搖頭嘆息,跟上前去,從腰間解下一條鐵鏈,一端系在玄奘腰間,一端打了個圈兒,套在河上那篾索上,又取出一副手套,叫玄奘戴在手上。

“檀越,我這便去了,此行若能抵達靈山,求得正法,還歸東土,再來拜謝老檀越。”玄奘戴上手套,手扶篾索,站在石上,向石盤陀躬身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