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三十章 北來(第4/5頁)

那紅馬仰頭噴鼻,不住地甩尾踏足,仿佛甚為不安,玄奘翻身下馬,拍了拍那馬頸毛:“這便是那莫賀延磧了麽?原來是這等模樣,此中想是十分危險,你且回去陪伴老菩薩罷。”說著將水囊從馬背上解下,自己背了,拄著木杖,便往前走。那馬叫了一聲,死死咬住玄奘衣袖,玄奘回頭,溫言笑道:“馬兒馬兒,你休得扯我,我願未成,決不東移一步,你好生回去罷。”將袖子輕輕從紅馬口中取出,轉身向前。

那紅馬又叫了一聲,將身一縱,卻奔在頭裏去了,玄奘叫道:“馬兒,馬兒,快快回來。”急忙忙追上去,那馬到了沙霧附近,又揚蹄叫了一聲,往裏一躥,登時不見了蹤跡。

玄奘追上來,哪消數十步,眼前忽地一暗,已是變了景象,但見此間沙如細塵,風吹成霧,泛泛而起,魚鱉龍蛇,無以數計,飛於塵霧中。又有石蕖青色,堅而甚輕,從風靡靡,覆其波上,一莖百葉,千花一枝。那紅馬卻立在塵霧中,動也不動,玄奘搶上前去,扣住馬韁:“你這馬兒如何不聽話?”那馬卻豎起雙耳,圓睜火目,瞪著前方,玄奘隨那馬目光看去,只見那茫茫塵霧中妖火龍蛇回旋盤繞,無數白骨聚在一處,當中現出一尊魔神相來:頭為火炎,口為血河,骷髏圍滿頸下,百萬龍蛇蠕蠕而動,纏繞其身,兩乳腹臍皆如慟哭嬰兒,足下踏著一朵血紅色的蓮花,在塵沙細霧中流轉不定,載浮載沉。

玄奘見了這般情景,合掌當胸,念一聲:“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那魔神低頭看來,忽而笑了一笑,八萬四千毛孔中皆有魔音流出,若高若低,若遠若近,飄忽左右:“那和尚,你從哪裏來,待往哪裏去?”玄奘仰首道:“貧僧從東土大唐而來,欲往西方求取正法,普度世人,今過此沙河,還望尊神大開方便之門,若此行不負所願,貧僧東歸之時,必為尊神日日誦經祈福。”

那魔神聽了,呵呵低笑:“那和尚,我若弄起神通來,你即刻也就死了,你的自身也難保,還說什麽解脫世人?”玄奘道:“我已發下大願,縱死也不敢有負先心。”那魔神仰天大笑,一時間四下裏煙生雲聚,無數龍蛇從虛空中湧出,逼將上來,鱗甲開張,舌信吞吐,嘶嘶作響,圍著玄奘遊走不已。那紅馬遍體長毛都豎將起來,口中發出噅噅低鳴,玄奘卻不為身周異景所動,擡手輕撫紅馬背脊以示安慰,垂眉低誦:“世法如幻如夢,如響如光,如影如化,如水中泡,如鏡中像,如熱時炎,如水中月,是以諸法無常,一念在我。……”牽著馬兒,不顧身周龍蛇猙獰,黑氣層雲,一步步向前走去。那魔神低頭看來:“這和尚倒也有幾分道理,今日我要放你走,原也容易。只是我在此千年,不得解脫,卻又有誰曾來看顧我?我須放不得你。”雙臂一揮,有黑風如龍卷,自天際旋來,嗚嗚低吼,砂粒尖嘯,皆如利刃,遍地下大火熊熊,飛騰數百丈,熱浪卷來,須眉欲燃。魔神即是沙河,沙河即是魔神,這莫賀延磧長三千裏,寬八百裏,流沙之中,魔神身合天地,轉換陰陽,皆同等閑。適才的龍蛇騰躍,雖然駭人,卻不過是幻象,奪心而已,此刻卻是魔神縱造化之能,以為真風真火,如焚如割,玄奘雖然心性堅毅,終不過凡軀俗體,如何禁得住這風沙惡火,目不能睜,口不能呼,耳中俱是惡風嘯吼,鼻中盡為如火焚塵,勉強向前掙了數步,再也支持不住,扶著木杖,慢慢坐倒在地。那紅馬此時卻不再畏懼,橫過身軀,擋在玄奘之前。休看這馬又老又瘦,就這麽橫身一擋,憑他滿天炎風烈塵,到了玄奘身前,卻憑空減弱了八九分,剩下一二分便不足以傷玄奘性命了。那魔神在空中看見,雖然驚異,卻哪裏肯就此罷休,逞其神通,運其惡法,風炎漫卷,血色黃塵騰騰直上九霄空,縱在萬千裏外,亦可見此處異狀驚人。

瓜州城內,數十萬軍民仰首看西北方一片黃雲血火,焰光騰騰,驚駭無以名狀:莫賀延磧這等暴烈,數十年來從所未睹,卻不知何人惹惱了深沙神王,幸好彼處離此地甚遠,不然,連瓜州俱為焦土。那石盤陀已回到瓜州,坐在自家院裏,看著天際異狀,喃喃誦佛:深沙神王如此惱怒,莫非是為了那和尚?這和尚,我勸他不要西去,這番惹惱了神王,定然送了性命。善哉,善哉,大慈大悲救護主菩薩!

且說玄奘一人一馬,端坐流沙河內,沙浪如山,渦流如怒,直如置身滄海,一粟渺渺,風沙一層層湧來,玄奘連人帶馬,漸漸消失在黃沙之中。

沙停塵止,大火兀自熊熊熾燃,七日七夜之後,深沙神王收了神通,正欲潛伏休息,卻見一座沙丘頂上連拱幾拱,那紅馬歡聲長嘶,躍將出來,玄奘隨之緩步拄杖而出,大袖飄飄,容顏雖然不免憔悴,卻越發的風采儼然,渾身上下白光蕩漾,如水如雲,竟是說不出的慈悲莊嚴,安寧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