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夭(第4/9頁)

他在皇帝的對面跪下時,又是一陣窒息,並非因為皇帝的威嚴。天子的相貌很是英俊溫和,尚帶著幾分大病初愈的疲倦。讓他害怕的是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各類香氣。一個月來浸淫在眾多香料中,他已粗粗能夠辨別香味的種類,他叩首時聞見地上的郁金香,起身時聞見來自皇帝身上的瑞龍腦,當他看見天子坐床旁博山爐上縈繞不去的翠煙時,忍不住輕輕哆嗦起來。

原來她早用香煙結成羅網,這九重宮闕依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他抱著禦賜的琵琶,深深呼吸想要平息自己的心情。他的目光逾越過了主宰天下的帝王,望著那一縷空冥的翠煙,翠煙中又幻化出那蒼白縹緲的女子。

他在這一刻開始懂得,他其實是不怕她的,她不是神佛,神佛超脫了七情六欲,不會有那樣哀傷的神情。那麽即使她是鬼怪,一個哀傷柔媚的鬼怪,亦讓人想要去探尋、去保護、去犧牲。這哀傷讓她的一切冷漠都有了似是而非的理由,讓他無論怎樣被擺布被愚弄,都不敢對她有任何的怨意。

他在腦中勾勒描畫著女子虛弱的哀傷,如同虔誠瘋狂的佛教信徒刺血抄經燃指供佛,一筆筆都是疼痛,卻一筆筆都是皈依的寧靜。他將這哀傷從指下琴弦流出,從喉頭歌聲沖出。他唱了許久的挽歌,對淒婉唱法無比諳熟,卻是頭一次從自己的心血中抽出哀痛。他隔著朦朧淚眼,帶著一半宰割生靈的殘忍,一半自憐憐人的慈悲,看著花嬌柳嫩的宮娥失聲變色淚如雨下,看著皇帝以袖掩面哭得肩頭聳動,看著周邊有妙香的歡喜世界,在一曲柔婉激越的彈唱下,剝落了金銀寶相,崩塌成濁浪滔天的苦海。

一曲唱罷,天子痛哭了許久才能說話。天子緩緩擦去淚水,道:“敕封李可及為教坊都知。”身旁的宦官有些尷尬,提醒皇帝說:“如今教坊中已有三十七名都知了。”天子隨心所欲地賞賜官爵,竟至於一職而有三十余人,倒也不甚在意,不過“哦”的一聲,稍一忖度,便有了解決之道:“封李可及為‘都都知’,賜緋袍魚袋、金銀絹帛、銀麒麟並珊瑚寶樹,總領公主喪禮舞樂。”

天子賞賜的大批財寶,不是他徒手可以抱出門去的,僅那銀麒麟珊瑚樹便高數尺,內侍省派出幾輛牛車,由小宦官牽引著步出宮門。來時布衣,出時緋袍,李可及在這天翻地覆的變化中惦記的卻是另一件事,他問身旁相送的宦官:“方才陛下殿中,禦爐所焚何香?為何能結煙不散?”

那宦官笑著說:“聽聞你做香料生意,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那是沉麝和著龍涎。”李可及喃喃地重復:“龍涎?”隨即笑著說,“鄉人不知宮中事,這等珍寶無緣得見,這龍涎來自何方,何處可以買到,還請中貴賜教。”

宦官帶著幾分炫耀賣弄地說:“龍涎在眾香品中最為貴重,出自大食國西海中,上有雲氣罩護,下有神龍盤踞在大石上,臥而吐涎,漂浮水面,為太陽所爍,凝結為如冰似玉的片狀。鮫人采之,煉為香料,用以和眾香,焚之,能聚香煙,縷縷不散。這龍涎一兩價值萬金,唯有大內使用,你做的不過是沉麝郁金香的尋常生意,沒見過也不足為怪。”

李可及如釋重負地長嘆了口氣,不是巫術,這世間真有結煙不散的香藥。那女子便有望真的是人。他從天子的賞賜中尋出些精巧釵鈿珠玉,又買了女子梳妝所用的胭脂鉛粉花鈿鵝黃,用一只金函裝了,夜間他背著一囊價值連城的珍寶,奔赴向樊川中的文公寺。他已經買得起駿馬寶鞍了,他寧可用第一次與她相見的方式,徒步行走以示虔誠敬謝之意。

他被一個念頭撩撥得心急如火,若是他能撕開了那層香雲,帶她走出殘破的寺廟,來到這錦繡人間,她蒼白的臉色是否也會被陽光蒙上胭脂色?若她輕施脂粉,淡描花鈿,又會是怎樣的絕世艷麗?她輕輕笑起時,那花鈿是否便在她頰邊如牡丹開放?

仍是在那雲煙朦朧的香煙之後,女子靜靜聽他訴說完今日的遭際,仍無任何歡喜惱怒之色。只是李可及今日心情極好,恐懼之心漸漸淡薄,此時看著她以蕭散的姿態半臥於雲水中,心想,也許她便是煉制龍涎香的東海鮫人。

他言畢有些忐忑羞赧地笑著,將金函捧給空照,道:“區區微物,不足報償仙師大恩於一二,聊博仙師一哂。”

女子只向匣中掃了一眼,淡淡搖頭,語氣仍是幽冷:“你乍得高位,在朝中並無根底,須結交籠絡之人甚多。我已為你開好名單,何人送何禮,盡在其上。你正是需用錢時,拿回去吧。”

李可及心中一陣淒涼失望,尤不肯甘心,強笑道:“這原本不值幾錢,且是天子禦賜之物,不便送禮,仙師留下把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