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夭(第5/9頁)

他提到天子的一刻,分明從女子的面上看到了一分嫌惡,她轉過頭去,身子微微後傾,似乎那珠玉脂粉上有玷汙她的汙穢之氣。空照輕輕嘆了口氣,走回來還給李可及,道:“李兄還是帶回去吧。”

李可及走後,空照嘆道:“其實你收下,會讓他更安心些。”女子道:“人心貪婪,易生妄念,他只需安穩走到那三人身邊便好。”空照望著她如墨色絲綢一般的長發,指尖猶記得撫摸過那柔絲的幽涼,他低低說:“發亂誰料理,托儂言相思,其實我也很想再看到你妝成的模樣。”

她仍是望著窗外,回答他:“這色相、欲念皆是罪孽,你還沒勘破嗎?”

舒卷的煙雲隔在她與他之間,不知何時窗外已是綿綿藹藹、淅淅瀝瀝的雨聲。焚香聽雨,這曾是他們青春最靜好的情景,只是曾經多情之人一旦勘破,便是如此的決絕。

四、春懷

其後的兩個月李可及都在忙碌公主喪禮上的舞樂。就在這一年的六月,同昌公主病歿,芳齡不過十八,天子與郭淑妃悲痛欲絕,駙馬韋保衡狀告禦醫與朝中數名宰相共謀,毒殺公主。天子一怒,流血盈野,這二十余名禦醫,連帶三百多名家眷盡被處死,除駙馬韋保衡之外幾名宰相流放。皇帝遷怒侍奉公主的仆從,將公主府中的宮娥、宦官一並賜死,公主的乳母亦被迫自盡。

李可及將那首《嘆百年》改編成了大型隊舞,排練之時,皇帝和郭淑妃來過幾次,只要一聽那哀婉曲調,便忍不住流淚。天子的淚水落地成黃金、成珠玉,李可及幾乎日日都帶著賞賜的寶物回家。

主持公主的喪禮舞樂,讓李可及結識了兩個人,一個是同昌公主的夫婿——年輕的駙馬宰相韋保衡,另一個同樣年輕的中書侍郎李堯。兩人一般的明瑩俊美、玉樹臨風,如此年輕的宰相與侍郎,為歷朝所僅有。

韋保衡出身長安巨族韋氏,時人語,“長安韋杜,去天尺五”,因為娶了皇帝最寵愛的公主,韋保衡弱冠之年便宣麻拜相。此番因公主之死罷黜了幾位宰相,韋保衡因禍得福,總攬了朝中大權。

李堯出身同樣顯赫的隴西李氏,迎娶的乃是天下巨富海南節度使韋宙的女兒。韋宙富可敵國,連皇帝都不得不贊嘆,親賜他“足谷翁”的封號。韋宙生前對女兒、女婿多有資助,李堯三年前中進士,設宴當日恰遇霖雨,他的夫人便用貼花油幕布千余張,自升平裏住宅至長街搭成金碧輝煌的彩棚,赴宴的不下千余人,車馬填咽門巷,往來無有沾濕者,一時被長安傳為佳話。

韋宙與韋保衡乃是同族,李堯的妻子便是同昌公主的小姑,與公主數年來情誼甚篤。因此剛中進士的李堯得以攀附上宰相韋保衡,數年內被提拔為中書侍郎。只可惜公主薨逝後,李堯的妻子韋夫人因為悲慟過甚也一病而亡。連皇帝都嘆息感慨,此番特賜與公主同日下葬。

這樣兩個朝中最有權勢的年輕人,文公寺的女子自然命李可及用心交納。短短兩月之間,李可及借著喪禮之名頻頻出入韋保衡與李堯家,錢財出入,人情往來。他正得聖眷,又出手豪闊,很快便成了韋、李兩家的座上賓。

他去兩家做客時,出於某種奇特的心理,請主人帶他吊唁了同昌公主和韋夫人生前居住的庭院。同昌公主位於廣化裏的宅邸,修建時皇帝賜錢五百萬貫,罄內庫珍寶為裝飾。井欄藥臼、食櫃水槽、鐺釜盆甕皆為金銀鑄就,制水晶琉璃玳瑁等為床,琢五色玉為器皿什物,讓見慣了皇宮富貴的李可及剛進去時也倒抽了一口冷氣。而韋夫人居處的華麗,較之同昌公主也不遑多讓。

富有天下的皇帝,與富可敵國的公卿,這兩位父親聚天下之財供養愛女,卻依然留不住她們的綺年玉貌。

吸引李可及的倒非這極度的奢華,他在兩處故宅中皆嗅到了一股極為淡薄的幽香,這幽香如同露水滑過花瓣般轉瞬即逝,卻彌漫在每一個角落。他只覺這幽香異常熟悉,卻無法從任何地方求證,這不是皇宮中的瑞龍腦、檀香、郁金香,也不是文公寺裏甘洌的奇香,這一縷幽香如同夢中蝴蝶翩翩而來,讓他疑惑那是前世不曾在奈何橋畔擦幹凈的記憶。

兩個月後的元宵節便是公主的喪禮,公主葬於東郊,一路上有金駱駝、鳳凰、麒麟作為儀從,又雕刻出木質宮殿,龍鳳花木人畜不可勝計。以絳羅綺繡,絡以金珠瑟瑟,為千頂帳篷。一路上香氣沖天,繁華輝煥二十余裏。

李可及所編排的《嘆百年》歌舞,場面極其秾艷盛大,宮娥三百,珠翠盛裝,畫魚龍地衣,用官綢五千匹,歌舞之時,宮娥身上珠璣零落如雨,竟將地衣覆蓋了一層。

皇帝又下令將公主生前所用過的金玉飾車輿服玩,盡焚於韋家庭院,李可及有些滑稽地看著,一邊是上萬僧尼念佛,一邊是數百宮女被賜死殉葬;一邊是天子哀痛欲絕,一邊是韋家的家奴們不顧灰燼灼手,爭著搶奪灰燼以撿拾金玉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