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夭(第3/9頁)

直到那批精美絕倫的繚綾擺在了李可及的面前,他被那流光溢彩的花色紋路照耀得頭暈目眩,提了幾日的心終於放落,冷汗涔涔只想對著文公寺遙遙叩拜。女子篤定地告訴他,大安國寺建成不久,地位雖高,寺中僧人卻還無緣得見皇帝真容。用一個假皇帝誆騙皇家寺院的僧人,原本與尋死無異,然而她的神機妙算通了巫,真的能將天時地利掐得那般準確。

李可及將五十匹綾給了那假扮皇帝的遊俠,五十匹做了那些乞丐的賞錢,打發他們離開長安,遠走江湖。僧人是出不得長安的,這些人一旦出城,便是海闊魚躍天高鳥飛,再無任何線索可查。

他又依照寺中女子的指點,在西市與胡人交易,一匹綾對十兩香料的價格,換取大批上好的郁金香與檀香。胡商原本入中原便是以香料換取大唐的絲綢,得了如此珍寶,自然收拾行裝回國,這批繚綾便徹底從長安絕跡。

李可及賣掉一成香料,來置辦行頭租賃居所,搖身一變成了倜儻豪闊的商人。他再用兩成香料賄賂宮中采買宦官,便得以將剩下香料,以每兩二十四貫的價格賣給宮中。官府采買香料的價格一貫是民間價格的兩倍,他憑空便得了十五萬貫錢。錢十萬貫通神,他也可以與趾高氣揚的宮中采訪使推杯換盞了。

酒到酣處,李可及從宦官口中套出了皇帝的喜好,天子才華橫溢,好聲樂詩文釋教熏香。這等名貴香料,一兩便足抵一戶中等人家一年的賦稅,在宮中卻用如泥沙。皇帝禦服必以瑞龍腦反復熏過,皇帝行走時,須有宮女在地上遍灑瑞龍腦郁金香,而宮中自皇帝至宦官妃主皆沉迷佛教,檀香更是不可或缺之物,每日耗費須百斤。

李可及對著滿桌海陸珍饈,滿面笑容,心中卻恐怖得一身筋骨瑟瑟發抖。這恐怖來源於他還身負著指使人假扮天子、騙取供物的滔天之罪;來源於文公寺中女子對皇帝、對宮內需求的了如指掌;來源於在這個窮困的國家中,還有這麽多人,在蠶食著曾經風華絕代的大唐。邊疆千裏烽煙、各州藩鎮作亂、宮內宦官專權,苛政重稅、兵災水旱,長安卻雲集著六合八荒的妖童美人、僧尼方士、綾羅香料、珠玉珍玩,描畫出一幅秾艷絢爛的行樂圖。

他的恐懼還來源於文公寺,他一次次地為那翠煙之後的女子彈唱,無論他演奏優劣,那裊裊翠煙之後的女子從無喜怒,卻周身都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淒絕哀傷,這哀傷讓李可及在她對面的每一個呼吸都小心翼翼,只覺那翠煙幻影裏的倩影如塞外春花、江南小雪,等閑吹口氣就散了。

這種憂慮與恐懼在他終於打通了關節、得以進宮面見皇帝的前夜蓬勃得無法壓抑,一曲既終,女子倦怠地緩緩點頭,示意空照送客。李可及因為方才縱聲歌唱過的喉嚨開始灼燒疼痛,他抱著琵琶,如同溺水時抓著的枯木,顫聲問:“見到皇帝後,我能為仙師做什麽嗎?”

女子輕輕睨了他一眼:“不必,你但為自家博聖眷、求富貴便好。”

“可是,可是……”李可及努力發出聲音,“我的一切底細,仙師盡知,仙師是誰,我卻至今茫然,仙師教我取富貴、將我送到天子身邊,舉動之間,都是死罪,仙師不言明目的,恕李某不敢從命。”他想,她教導了一個月,應該是重視在意他的,他可以有那麽一次,和她平等地問答,而不是茫然地沿著她在虛空中指出的道路奔波。

對這樣的威脅,空照的面上掠過一絲不悅,女子的音調卻仍是那般的悠遠,她慢慢地說:“我想下一盤棋,和皇帝,和這長安,看看,我能不能,將一個潦倒的人,變成權勢熏天的公卿王侯,你如果不願意,我可以找別人。”

李可及緊緊拉著琵琶的一根弦,那琴弦如同刀鋒,割得他的心幾欲滴下血來,原來他竊喜的那一份患得患失,以為她對他別有深意的選擇,在她來說,也不過是隨手選出的一枚棋子。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許久之後他才領悟這兩句舊詩用在他的身上是何等貼切,他是一枚癡傻的棋子,被這只來自六道眾生之外的纖纖素手擺布,為這百年世事唱了一曲送終的挽歌。

可是他有什麽膽量敢拒絕她呢?無論是那輝煌真實的富貴,還是這悲傷虛幻的美人,於他來說都是無可抵禦的誘惑,值得一個男人心甘情願地粉身碎骨。

三、禦煙

通向高處的道路,一步一個鬼門關,一步一個連雲棧,他在她輕描淡寫的指點下,閉著眼睛走上天梯,走進巍峨雄壯的大明宮。

他被宦官引入宮中的時候,方知道他從前對繁華的想象是那般的可笑,杜牧口中的阿房宮與大明宮相比,便成田舍土壘。能夠媲美的大約只有佛經上所記載的須彌山:金城銀門,琉璃寶樹,華果繁茂,異鳥和鳴,香風四起,悅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