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文 驚鴻

一、如是我聞

長安的夏日溽熱難挨,令人懨懨得提不起精神來。午後忽然起了一陣清冽之風,眼見得涼雨將至,整日穿著赭色圓領袍的黃門內宦們歡喜不已,紛紛走出屋子,聚攏在廊下享受著那份清涼。

遠處巍峨的含元殿,也在這朦朧的水霧中隱去了龍銜寶蓋的飛檐雕梁。大明宮的復道夾城、合歡綺窗、玲瓏寶鐸,此刻盡被陰雲遮掩,天地籠罩在一片恭謙的大平等中,太極宮剝落了色彩的陳舊宮墻,也氤氳入了含著悲憫的煙水。

太極宮地勢低窪,一下雨便積水成潭,本朝自玄宗年間便廢棄不用。兩個月前,天子派金吾把被廢的襄陽公主押了進來,緊閉數年的院門這才開啟了一次。此時滿院的兔葵驚恐不安地動搖在風中,天外的悶雷驚起了梧桐樹上的燕子,在墻頭踉蹌盤旋,無枝可依。

一個老黃門忽然心軟,道:“開了門吧,熱了數日,難得這場涼快,她盡日悶著,得了暑病也不好交代。”他一邊起身一邊搖著頭嘆道,“造孽啊,金枝玉葉的公主竟然落到這步田地。”

另一個黃門笑道:“金枝玉葉怎麽了?”他忽然放低了聲音,皺紋橫生的臉上長出了青苔一般陰濕曖昧的笑意來,“我聽說,她在定州不止是跟幾個少年有私,還微服扮成妓女在酒肆陪酒跳舞,五十錢便能睡她,要不咱大唐偷人的公主多了,為何偏偏囚禁了她?”另一人眨動著爛了邊兒的眼,詫異道:“她又不缺錢,這是圖什麽?”那老宦笑道:“有一等女人,缺了男人便過不得。”

那開門的老宦已站起了身,踽踽地走到門前,忽然回首道:“我也聽說,有一般人,是鎖骨菩薩降下凡塵來歷劫的。”他用力地擰開銹澀的鐵鎖,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清冽的腥風以大軍過境一般的氣勢掃蕩進屋,卷起女子黑長的頭發。坐在地上的女子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大而失神的眼睛在幽暗中如兩簇磷火閃動。

她身上還穿著名貴的輕容紗,只是已被菜湯泥漬糊得失去了本來的顏色,一道閃電劃過,凜冽之光驟然投射在她身上。那老宦驚奇地發現,這形如乞索兒的公主,面龐卻是如同皎皎滿月,不施脂粉的肌膚漚成了近乎透明的白。被關進來兩個月,她倒是略顯得豐腴了些,此刻汗水正從她貼在面上的發梢,從她袒露的胸膛上滾落下來。

宮中的貴婦近年來皆用赭色胭脂、烏膏注唇,又刻意畫了八字眉做啼妝。但眼前這張幹凈得如同天雨洗過的臉,竟讓這些老宦對時空起了錯覺,這身負重罪的公主似乎並不屬於悲風郁結的長安。

又是一個裂雷炸開,一場久候的陣雨終於瓢潑而至,雨點打在樹葉上、墻頭上、屋檐上,引起一陣高低不平的吟唱,白雨拋珠滾玉般騰跳,如同群工合奏,弦悲管清。檐下的鐵馬被雨滴打得搖撼旋轉,清越剛勁之聲宛若大曲中驟然響起的琵琶,震得人如飲了一口冰水般,渾身的毛孔都微微戰栗。

這些老宦詫異地看見,屋角的公主目光焦灼地來回尋找,一種彌漫著悲涼與愉悅的笑容,慢慢地在她幹澀的唇角溢開。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的兩頰生出淡淡的紅暈,一股勾人心魄的柔媚竟如同疼痛一般,從她的形骸深處復蘇。公主站起身,提著裙子走到屋外,那些老宦因為震驚而忘記了阻攔,他們聽見了她被囚禁後說的第一句話:“琵琶。”

她毫無知覺地走入了那片雨幕,其後的情景讓幾個老宦都恍若夢中。公主緩緩地伸展開她的手臂、她的雙腿,在雨幕中翩翩起舞,隨著急促的鐵馬聲,她的身體輕盈旋轉如一片風中柳葉。那身肮臟的衣裙被洗去汙垢後,露出了原本的雲霓彩翠之色,她的一雙明眸泛著濃烈癡迷的光,引誘著觀看的人。輕容紗衣在雨水的清洗下恍若無物,她肉色的肌膚就在舞蹈中時而真實時而隱晦地流光溢彩。

這些斷絕了人欲與生氣的年老宦官們,傻了一般望著這歡快的女子。天地為這歌台舞榭拉起了珠簾,他們觸摸不到這舞姿本身的含義,又因為愚鈍和朦朧,讓這含義變得愈發神秘、充滿暗示而不可企及,如同鴻蒙初開伏羲女媧糾纏中所舞的飛天。它的含義便是萬物綿延的契機,足夠眾生用千世百世去膜拜追尋。

二、綠腰

晉康郡主初次走出宮廷是在貞元十九年的春天,十五歲的她與六個未曾下嫁的妹妹一起,自幼居住在大明宮少陽院的偏閣中。雖然有時會追隨身為天子的祖父和身為太子的父親,去芙蓉園看花,去慈恩寺禮佛,去興慶宮龍池泛舟,但大明宮通往四方的夾城,確保了天子可以橫跨長安而不被百姓窺視。她以為這層層疊疊、遼闊又逼仄的復道夾城,就是她出嫁前所能觸及到的全部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