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第2/9頁)

一場大旱從貞元十八年孟冬延續到了貞元十九年春,整整三個月關中未降雨雪。皇帝一邊降下德音,一邊降詔令祈雨,東西兩市祈雨的方式也頗為喜慶熱鬧,乃是結彩樓弄絲弦大賽歌舞。

聽聞東市請了梨園第一琵琶供奉康昆侖,皇帝也不禁為這聲勢浩大的比拼動容。天子心血來潮,坐禦輦來到天門街觀戰,東西兩市慌忙在兩座賽樂的彩樓之前,又結了一座彩樓,專供天家皇族登樓聽樂。

晉康郡主跟在列位兄長身後上樓時有些疑惑,樓下盡是擂拳呐喊滿面通紅的百姓,明明是一場災難,怎麽四處都彌漫著如醉如狂的興奮呢?

也許十八年前的“涇師之變”麻木了長安人對苦難的恐懼,被派遣去征戰藩鎮的軍隊嘩變,反叛攻入長安,皇帝太子棄城而逃,亂兵於城中燒殺數月,成了繼安史之亂後長安的又一次浩劫。從此皇帝一蹶不振蟄伏深宮,再也不敢對藩鎮用兵,天下節度使橫征暴斂,國家以四分之一於天寶時的人民,供養著四倍於天寶時的兵卒。長安人不以耕種為生,比起國家衰敗苛政重賦,這場大旱連雪上加霜都夠不上,索性便用這沸反盈天的歡樂去揶揄上蒼的威嚴。

樓下的百姓在康昆侖登上東市彩樓時達到了癲狂,康昆侖含著自負的笑容,上樓向皇帝坐的方向一拜,朗聲道:“臣移《綠腰》入羽調,為陛下壽。”康昆侖侍奉禁中,一手琵琶彈得鬼神莫測,十指攏撚如飛,許是晉康郡主聽得慣了,倒未覺得新奇,樓下圍觀的百姓卻是如雷般叫好。

東市的客商們紛紛譏誚西市,眾人都以為勝負已定,卻不料這時西市的彩樓上款款走出了一位女郎。

女郎橫抱著一個紅檀琵琶,幾乎不曾擡頭,只是微微一福。這略微的躬身是對皇帝、對樓下百姓,抑或是對蒼天,這一點卑微因為其中的淡漠而無人能夠消受。女郎擡起頭來,晉康郡主看見了一張明晰如玉的面容,遠山一般的雙眉飛入鬢中,秀逸修長而非時下粗短的蠶眉,可以斷定不曾經過任何螺黛的修飾。

女郎道:“我亦彈此調,兼移於楓香調中。”她說著一口純正悅耳的洛下音,只是嗓音在溫潤中略微有些沉郁,不同於少女的嬌媚細膩,便讓她沾染了幾分風霜與書卷氣。

看見美人應戰,樓下的百姓更是大聲鼓噪,康昆侖亦帶著疑惑與輕蔑的笑容望向對面樓上的女郎。他在四根絲弦上下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哪裏是這個尚在少年的女郎能夠匹敵的?料來西市請不到能夠與他頡頏的琵琶手,就用美人賺取噱頭罷了。

女郎站在危樓之上,五指在琵琶上一劃,一聲裂冰崩玉的聲響讓所有人都驚呆了。誰也想不到,這女郎纖纖十指上竟然有這等力道。女郎的雙目仍舊淡淡地望著遠方終南山的朦朧翠色,她手下卻是彈、挑、滾、剔、撫、飛並用,夾雜著推、拉、吟、揉出的細微滑音、顫音,激烈的滿輪、安適恬逸的半輪、明亮清麗的長輪,將淒越清剛的調子直送上容容春雲。

晉康郡主不得不屏住呼吸,她只覺自己的一顆心已完全由不得血液的支配,而是隨著那珠玉激揚的琵琶聲時快時澀地跳動,跳得她渾身疼痛。

《綠腰》曲是《錄要》的訛稱,皇帝命樂工進坊中曲譜,錄其要者為舞曲,流至民間卻變成了這樣一個旖旎的名字。她不知道祖父都選中了哪些曲子,她聽過了那麽多古舊的傳說,烏孫遠嫁的悲戚,虞姬自刎的纏綿,昭君出塞的幽怨,綠珠墜樓的決絕,霓裳羽衣的風流婉轉,馬嵬坡下的血淚交流,這些繁華與破敗的深情,就在女郎的四根琴弦上如畫軸一一展開。她忽然明白,烏孫公主為何要造琵琶,只因情到深處愈難自明,無法傾訴無法長歌當哭,唯有寄托於響遏行雲的絲弦,為人喊這一聲。

女郎一曲撫罷,不同於康昆侖曲罷的歡騰,樓下一時寂然無聲。皇帝久病浮腫的臉上掛著一顆淚珠,也許他也想到了王皇後。康昆侖面無人色,他跌跌撞撞地奔下樓去,在西市的彩樓下“撲通”跪倒,高聲道:“願拜仙姑為師。”他說罷忽然伏於塵埃中失聲痛哭,聽不出那哭聲是歡愉還是悲哀。

皇帝緩緩地擦去面上的淚痕,向舒王李誼道:“去問問,是誰家的娘子。”舒王領命而去,他登上彩樓吩咐兩句,女郎面現遲疑之色,忽然轉身入內,這個翩然的離去令皇帝也有些詫異。千萬人交頭接耳地等候了片刻,樓下終於走出了更衣後的琵琶女——不,應該是琵琶僧。

年輕的僧人依舊是素凈秀麗的面龐眉目,依舊是橫抱著紅檀琵琶。一模一樣的淡漠神情令晉康郡主又震撼又平靜,仿佛她早已預知了這詭譎戲劇的變化。若非如此,為何他抱著琵琶的姿態是那般雅正矜持;若非如此,為何他鸞鳳引首的雙眉是那般密麗英挺;若非如此,為何他年少的臉上是那般雋永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