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行(第4/7頁)
一幕一幕。
這一幕一幕中的Bingo,是我沒有見過的。
我記憶中的他,永遠有溫柔的微笑,就算我無理取鬧到翻天覆地,他從來都耐下性子哄我,一次又一次。
尋找離家出走的我,照顧不愛惜身體的我,包容任性驕橫的我,等待貪玩夜歸的我。
張開臂膀,構成一個無風無雨的港灣,外面驚濤駭浪有什麽要緊?我只要躲進去便安全。
這一幕一幕,都是被刻意隱藏的軟弱時刻。
獨自面對,沉默而艱苦。
他從不傾訴。
我從未了解。
像被鋒利的刀子刺中心口,我歇斯底裏地狂叫起來,雙手脫離酒保的牽引,我終於站定,一切幻象霎時就消失了,眼前根本沒有Bingo,只有一大群跳舞跳得正高興的人,莫名其妙地看著我——這個女人尖叫個什麽鬼?
我蹲下來,在舞池正中央,渾身顫抖,有人拖起我,拖到一邊去,拍我的臉:“喂,你看到了吧?”
是酒保。
我像瘋子一樣不顧一切地抓住他:“我錯了,我錯了,我大錯特錯。”
他很淡定:“做錯了事?那就去改啊。”
這家夥的人生簡直毫無壓力,做錯就改對嗎?
這話完全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毫不猶豫就沖了出去。
我當時完全忘記去想了,為什麽酒保會說“你看到了吧”?
好像他知道我會看到似的。
浮思是一家小咖啡廳,法式,開在僻靜的老城區巷子裏,門口有一棵高大的梧桐。
落地窗前隨便地種著許多種花卉,春天很美麗,夏天很多蚊子。
這些都是Bingo告訴我的。
他是資深咖啡客,常常來這裏小坐。
我不愛喝咖啡,也不愛談人生和理想,所以從前沒有跟他去過,分手以後,當然更不會再去。
當時是這樣想的。
但是世事無常。
從酒吧出去,剛剛晚上十點半,我跳上車直奔浮思,在門口出了一口長氣,還好,還沒有打烊。
裏面燈影重重,氣氛優雅,我雙手緊緊絞在胸前,快速掃視四周,沒見到Bingo。
這時侍者迎上來:“有什麽能幫你的嗎?”
我想也許“曲線救國”會自然一點,急忙綻開笑容:“Bingo在嗎?他常常在這裏喝咖啡的。”
他說過自己是活招牌,為了讓這家店付得起房租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侍者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是同情嗎,還是驚詫?
我分辨不出來,但無論如何不像“恭喜你中了頭等獎”的感覺。
他對我說:“你先坐一下好嗎?”然後撒腿就跑掉了,速度真快。
最近娛樂場所招聘的服務生都好奇怪,應該去跳舞的人跑去當酒保;跑得贏博爾特的人,在這裏沖咖啡。
我無可奈何,坐到窗邊去,看著台面上的咖啡單發呆,想著是不是Bingo已經不愛來這裏了,那我下一步要去哪裏找他比較好?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服務生說:“明小姐,你來了,就是這位小姐找Bingo哦。”
我詫異地看過去,從門口進來的女郎穿著嚴謹的套裝,短發,妝容一絲不苟,手上提一個很男性化的公文箱。
她站在遠遠的地方,似乎第一眼就看到了我,爾後走過來一直目不轉睛地看,像在驗明正身。
一句多的廢話沒有,她落座,點點頭,說:“是你。”爾後從公文箱裏拿出一個文件夾,放在我面前,“我是他的律師,這個你看看吧,是他留給你的。”
鐵灰色的文件夾,厚厚的,像一個盒子似的閉合著。
像……一個骨灰盒。
我打了個寒戰,懷著最強烈的不祥預感把手縮到背後,好像台上盤著的是一條眼鏡蛇,隨時會撲過來擇人而噬。
發著寒熱一般牙關顫抖著,我固執地問:“你有見過他吧?他還好嗎?你告訴我吧。”
明小姐靜靜翻開那個文件夾。
一份房地產過戶契約,是城西那棟小房子的。
我們都喜歡的那個。
說好了,在庭院裏種一排玫瑰,再種一排茄子。
留一個角落出來放燒烤架,秋天天氣好的時候招待朋友。
契約顯示,Bingo付全價買了下來,但業主的名字,是我。
簽名處空白。
明小姐說:“簽字吧,這是你的房子。”
我死死盯著明小姐。
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對我說:“嘿,你應該馬上暈過去。”
馬上,一秒鐘也不要等,暈過去吧。
否則半空中立刻就會垂下巨大的魔鬼,伸出長滿利刃的雙手,插進你的胸膛。
嘿嘿,你立刻就要完蛋了。
唯一支撐我苦苦等待的,是對那個答案的渴求。
“Bingo呢?”
“他在哪裏,為什麽不來見我?”
明小姐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
當律師一定很不容易,要考那麽多試,神經一定比平常人要堅強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