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行(第3/7頁)
我渾身癱軟地挪到最近的墻邊,慢慢坐下。
胸口像堵上了一塊泥巴,難受到無法呼吸。
掏出手機,我抖著手去撥那個熟稔於心的號碼。
對方說:“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心理學說,人很善於保護自己,太過悲傷或痛苦的記憶,大腦會自動過濾。
喂,Bingo先生,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過濾掉你。
從這裏挖一個洞到美國,鉆出去,再挖一個洞埋下我們所有過的一切。
坐飛機回來。
飛機絕不會墜毀,因為我的身體那麽輕。
失去你之後,埋葬你之後,忘記你之後。
靈魂就變成清晨花瓣上的一滴露水。
它或許存在過,但很快就要消失了。
我抖了大概十分鐘之後,不知道從哪裏又來了氣力。
飛快站起來,上車,催命一般叫司機開快一點兒。
回到家,連鞋子都沒有脫,躺到床上。
很專心地對自己說,入睡吧,入睡吧,入睡。
如果在夢中可以倒回去活一遍,我想要一個喜劇的結尾。
我的確入睡了。
很沉。
一夜無夢。
從第二天起我每天早早上床,結果都是一樣。
我竟然連做夢都再也夢不到Bingo。
猶如行屍走肉般過了大半個月,不知從哪裏搞到的號碼,墨鏡酒保竟然打電話給我,說“雲門舞集”來酒吧表演。等我真的過去,卻發現是他自己爬上吧台跳了一段《水月》。憑良心說,就算原創過來,可能都沒他跳得完美。
他坦然接受我的贊美,可愛地說:“來繼續講故事啦,要善始善終嘛!”
我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沒有什麽好講的啦。”
“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故事。”
“一開始王子和公主甜蜜地生活在一起。”
“後來大家就打起架來。”
“或者都變老了,死別在前面等待著。”
“在我這個版本裏,王子不知道為什麽漸漸不快樂,有一天,他跑過來說,我以後不要回來了。公主你千萬要好好生活下去哦。拜拜。”
酒保樂了:“他為什麽不要回來了?”
我木木地看著面前那杯橙汁,流下淚來。
我哭著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在告別之前,天氣和每一個春天的天氣一樣善變,有時晴,有時雨。
雖然常常也有一點兒小別扭,但誰說王子和公主就不能有點兒小別扭呢?
大家還一起去看了城西的一棟小房子。
美得像童話一樣。
兩個人都好喜歡。
商量著買下來以後,要在庭院裏種什麽花。
公主當然喜歡玫瑰。
但王子覺得辣椒串和絲瓜架比較合乎他的口味。
兩個人大笑了一場。
過了很久之後,回頭往人生的來路去看。
看到在那個三岔路口駐足。
懵然不知有什麽厄運在前面等待,兀自歡笑的自己。
那天上地下的轉折,叫人痛徹心扉。
酒保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女人哭,嚇了一跳。
他笨拙地安慰著:“不要哭啦,不要哭啦。”
如果談戀愛的話,酒保一定是個糟糕至極的男朋友,因為他居然說:“不知道就算了吧,知道太多也沒什麽好處啊。”
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態度真是叫人惱火。
就算死,也要死得明白,這是我的人生原則。
不過看你的樣子,你到底懂不懂人生原則這種東西呢?
他顯然不懂。
幸好他懂得跳舞。
看我一直嘩啦啦哭個不停,酒保趕緊從吧台後面出來,帶我跳舞。
旋轉。
旋轉。
眼前風景連成一片,一切影像交織,如快進一部《歌舞青春》的電影,電影中衣香鬢影,裙裾飛揚,有一尺七的小蠻腰,光滑如新出爐蛋撻的年輕臉孔,心底顏色純白赤紅,毫無陰影,只需要盡情融化在沉醉與曖昧中,將空氣烘得熱辣。
還有……還有……
Bingo.
一枚釘子敲進眼底那麽清楚,我猛然看到Bingo。
我努力想甩開舞伴停下來,但徒勞無功,腳步脫離大腦指揮自行其是,飛快旋轉不覺暈眩。但眼中所看與身體所處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仿佛一邊跳舞一邊看電影,看的是《Bingo傳》。
那張熟悉的臉,眼裏有血絲,苦思冥想之時,會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腦袋。
總是穿白色襯衣,永遠一塵不染,就像他的書房、他的床鋪、他的感情,都一塵不染。
他在我眼中那旋轉的銀幕上忙忙碌碌著:
開車,等紅燈的時候出久久的神,被身後的車輛鳴笛催促。
他吃簡單的午飯,湯喝下少許,豬扒卻一口未動。
深夜,不眠,靜靜躺著,直到東方既曉。
在工作,眉頭緊鎖,忽然忍無可忍跳起來擲出手裏的鉛筆,砸到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