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庫裏婆]多多良老師行狀記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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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憶起當時,我現在仍會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戰栗。背脊一陣陰涼,連腿上的舊傷都隱隱作痛起來。

說誇張點,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危機。

哦,我會特地聲明“說誇張點”,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才過了短短三十年,不足以拿來說道,但若是以這短短的生命尺度來衡量,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這是我最大的一場危機。

再怎麽說,那個時候我都差點送命了。

不,差點送命的場面,我已經遭遇過好幾回了。

在山梨的山中碰到暴風雨時,在長野的雪中迷路時,我都以為我死定了。不,只要走錯一步,我現在就已經不在世上了。更甚於此的,是我在先前的戰爭中被送上了最前線。好幾個戰友在我眼前喪命。我真的是死裏逃生,九死一生地生還了。

但是,比起在槍林彈雨中倉皇奔逃時的記憶,不知為何,當時的記憶更教我害怕。

我不知道今後我還能活上幾年,所以,唔,將來說不定還會被卷入比這更恐怖的大事件,而到時候大概也就是我的死期了……不過總而言之,對現在的我來說,那個事件毫不誇張,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最大的一場危機。

那是……

我想忘也忘不了的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秋天。

事件發生在出羽。

當時我們人在出羽,是山形縣。

之所以不說我,而是復數的我們,是因為如同字面所示,我有個同伴。至於那個同伴究竟是誰,雖然我一點兒也不想提,不過就像大多數人猜測的,就是那個家夥。

那家夥……

多多良勝五郎大師。

我們那擁有傲視全世界的腰圍以及傲人無益雜學知識的妖怪研究家——多多良勝五郎大師其人。

一點意思也沒有。這是場難得的遠行,但卻掃興到了極點。不過我們跑去山形,並不是去遊山玩水的。我還沒倒錯到喜歡和那種矮肥歐吉桑兩個人一起出遊的程度。當然,也不是去工作。既然同伴是老師,那麽答案就只有一個……

這是場探訪傳說之旅。

從前年的山梨開始,我們巡回長野、群馬後,一整個夏天日夜不休,辛勤工作,終於踏入了禁忌的東北地區。

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東北是塊魅力十足的土地。至於為什麽,我也舉不出具體的理由,不過那塊土地似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吸 引力。

因為那是頑逆之民的土地;因為它與中央相比,保留了更多古老文化習俗——也不是不能像這樣煞有介事地說明。雖然隱隱約約,但我也曾有一段時期這麽想。

但我現在覺得退一步想,這類言論大多是源自於帶有歧視的觀點,是一種出於偏見的想法。

我會改變觀念,也是與在出羽認識的某個人深談之後的結果。

據那個人說,這種想法的根源,是將都市與農村就這樣代換為近代與前近代,或將中央和邊境的關系就這樣與支配和被支配聯結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來說,是博物學式的觀點。

一開始我不太懂。

可是,我依自己的方式咀嚼思考後,依稀理解了。

所謂博物學,就像各位知道的,是搜集各種動植物及礦物,甚至是文物,加以陳列、體系化的學問。不過我聽說它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航海時代。

簡而言之,就是航海技術發達的前提下,去印度、非洲等以往無法到達的未知土地,為初次目睹的珍奇事物驚奇,滿懷興趣地將之攜回,陳列在展示架上——這就是博物學的起源。那個時代,冒險家前仆後繼地出海冒險,發現了許多事物。

不過,請仔細想想。

雖然叫做發現,但被發現的東西,並非過去就不存在。

發現印度的是誰誰誰,第一個登陸非洲的是誰誰誰。雖然我們都滿不在乎地把這種話掛在嘴上,但這完全是從發現者的角度去看的見解。若是站在被發現的一方去思考,這真是教人莫名其妙。

這麽一說確實如此,例如從印度人的立場來看,一定會說:發現是哪門子說法啊?印度人從祖先代代開始,老早就居住在那塊土 地了。

哪有什麽發現可言。

實際上,翻開過去的博物志,未開化之地的不可思議習俗,或是居住在未開化之地的人本身,多被拿來與動植物相提並論。

以搜集的一方的觀點去看,確實有趣,但是想想被搜集的一方的心情,那一定相當討厭吧。簡直被當成動物看待。而且不管是學問還是別的,看的人都只是投以好奇的眼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