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①(第3/31頁)

癡人一旦看穿對方也是個癡人,就會突然親近起來。我們一下子就臭味相投了。每次碰面,我們都會以哀悼彼此的罪孽深重作為招呼,相互嘲笑對方的病入膏肓,然後成天談論傳說與妖怪。

很快地,我們開始頻繁交換情報。窮人們要滿足好奇心,這樣的關系很有益。因為可以彼此交流書籍。如果有五個人,買的書只要五分之一就夠了,相反的,可以讀到的數據卻有荷包的五倍之多。

就在這當中,我們甚至計劃起出版同人志。

社會紛攘不安,時代正頭也不回地朝戰爭邁進,我們可真是悠哉極了。

如今回想,真教人詫異我們竟能那樣安穩、悠閑地處世。事實上,兩年後我就被征召入伍,派到前線,但當時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這樣的事。

癡人談到興致一高,就會失控。我們認識才短短三個月,就仿效前人和學者的事跡,創刊了一本叫《迷家》的同人志。說是創刊,也不是印刷的雜志,而是手寫的傳閱志。因為當時連紙張都難以輕易 到手。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熱衷極了。那是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初夏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同好聽到那位柳田老師要到東京女子大學演講的消息。我們每個人都想:這絕非偶然。

不,不不不,這怎麽想都只是偶然。我們的活動與柳田老師的行程之間一點因果關系也沒有。沒有是沒有,可是癡人總是喜歡牽強附會。就在我們創刊了同人志、氣勢如虹的當下,竟舉行了大先達柳田老師的演講會——對癡人來說,這已經不可能是偶然了。

我也是個大癡人,所以不認為這是偶然。

不僅如此,我還把它當成命中注定。

錯把偶然當成命中注定——或者說,只挑揀自己喜歡的事象,構築起因果關系,幻想著美好的緣分——哎,這也是愚者的特權吧。

因為再怎麽說,演講的不是別人,而是點燃盤踞我心中愛好妖怪的靈魂之火的人——柳田國男老師其人啊。

我記得我血脈賁張。

不,賁張的不只是血液。我們稀裏糊塗,聚在一起熱鬧地討論了一番。癡人就愛吵鬧。然後,恕我重復,癡人興致一高,就會失控。

結果……

沖動真是種可怕的東西,我們決心潛入講堂,聆聽柳田老師的演講,甚至要把我們的《迷家》創刊號請柳田老師過目,實在是有勇無謀到了極點。

我真是納悶,怎麽沒有人制止呢?

不,應該由我來制止的。如果有任何一個人提出否定意見,我們一定會打消這個念頭。哎,這就是癡人之所以為癡人的理由吧,不知為何,那個時候我也滿心打算這麽做。

就算一群可疑的無法之徒稀裏糊塗地闖進去,也不可能參加大學舉行的演講會。這種事連狗都想得到,但癡人目光短淺,比狗還要 不如。

如今回想,真是覺得荒唐極了。

目光短淺的癡人們……攜著手寫的臟兮兮同人志,一路趕往會場。

我們真的去了。

去是去了,但我們當然分不清東西南北,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我們茫無頭緒,也沒有辦理任何手續,只是胡亂往前沖。

一到那裏,我們頓時變得畏畏縮縮,別說是聽演講了,連那座建築都沒法進去,只能說是虎頭蛇尾。簡而言之,我們再怎麽說都只是一群膽小鬼。一群癡人熱烈討論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旦拿掉癡人成分,我們就只是群平凡的年輕人,特別是在警察、大學這類權威事物面前,根本只是一群軟腳蝦。一個泥水匠小子,根本沒膽去挑戰權威。

結果一開始的幹勁不曉得溜到哪兒去了,我們“業余傳說愛好會”這個可疑的團體,只敢在會場周圍漫無目的地徘徊遊蕩。

然後,我們一下子氣餒了。

癡人興奮得快,萎縮得也很快。我們一下子就興起內疚的感覺,覺得沒有學識、經驗淺薄的自己創作的臟兮兮同人志丟人現眼極了,實在沒臉拿給人看,頹喪不已。

此時……

在講堂旁邊垂頭喪氣的我們,突然聽見一個興奮的聲音。

聲音很大,但口齒不清,沒辦法聽清楚內容。不過聽起來氣勢洶洶,一副要找人幹架的口氣。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醉漢在找守衛麻煩。可是仔細一聽,聲音中提到民俗學如何、大陸的文化怎樣等,內容教人在意。事情非同小可,我轉頭一看……

一個矮小肥胖的男子正以仰望高個子守衛的姿勢滔滔不絕。

男子頂著一頭鳥巢般的亂發,戴著小圓眼鏡,穿著書生 [3]風襯衫,外罩短背心,底下是條寬松的長褲,感覺就像縮短版的菊池寬 [4]。男子手中拿著文件般的東西,將它亮給守衛看。那與其說是在抗議,不如說是在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