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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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但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麽。

話雖如此,我也絕對不是不明白自己為何生氣,只是可以想到的理由實在太多,我已經搞不清楚是在為哪樁生氣了。

五花八門,形形色色,光想起來就令人怒火中燒。

滿腔怒火指的就是我那時的狀態。

當時我氣憤的對象不是別人。

就是目前正在稀譚舍的招牌雜志《稀譚月報》上好評連載小論文《消失的妖怪》的多多良勝五郎老師其人。

各位知道他嗎?

世間如此廣大,奇特之士應該也不少,各位當中或許也有人知道他……不過我想一般人應該是不知道的。

那篇連載的內容是全日本惟一一個老臉皮厚地在名片印上“妖怪研究家”這種頭銜的多多良勝五郎老師,運用他淵博且無益的知識,銳利地考察只剩下名稱或外形、但已失去性質及傳說的妖怪。不管怎麽想,都只有一些好事之徒才會去讀這種內容。我想可能連《稀譚月報》的忠實讀者都會直接跳過這個專欄吧。在這科學萬能的現代,應該沒有人會去嚴肅探討過時落伍的妖怪,即使談論,也沒有人願意聆聽吧。

所以雖然標榜好評連載,但我想喜歡這個專欄的大概只有我這種怪人,或一小部分奇特人士而已。

即使如此,我也覺得能夠在中堅出版社出版且發行冊數不容小覷的商業雜志每個月連載固定的頁數,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

不過我還是認為這種情況,值得稱贊的是挪出時間與經費給那種利用價值稀薄的文章的稀譚舍及《稀譚月報》責任編輯;而多多良老師則是不管內容如何,都只是恣意任性地寫下完全不考慮一般讀者感受的內容,應該相當輕松才是。

不不不。

這話聽起來或許是辯解,但我絕對不是在損人。連載的內容本身非常有趣,對於多多良老師的慧眼,我也經常欽佩不已。

最重要的是,身為遭到世人白眼相待的妖怪愛好家之一,看到同好之士受到矚目,實在是無上欣喜。

若是由於多多良老師這樣的有志之士的耕耘,使得世人多少注意到妖怪與民俗學,我覺得也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

所有的人都只顧著從焦原中振作起來,繃緊神經,拼命努力,然後好不容易才挽回了一些什麽——我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卻也覺得愈是這種無奇不有、萬物飆漲的時期,愈需要這種將心血傾注於無用、無益之物的癡人。

的確,世間是窮到了底,根本無暇去認真思考什麽妖怪吧。妖怪研究對科學信徒而言是迷信,對學識之士而言是不正經,對一般人而言是荒唐,對窮人來說是逍遣娛樂。可是只要是參與過戰爭的人,應該都知道連妖怪都不知所蹤的世界有多麽淒慘。

因此多多良老師的活躍依然是件令人欣喜的事。連載決定後,看到第一回的原稿化為鉛字刊登在雜志上時,我甚至感到大快人心。我還每天擔心會不會因為內容過於深奧,讓讀者目瞪口呆;或多多良老師文筆疏懶,怠於寫作,使得連載腰斬。不過就算我提出忠告或建議,多多良老師也根本不可能理會啦。

因為再怎麽說,老師都是個怪胚子。

老師……

沒錯。我平素就習慣懷著尊敬與親昵之意,稱呼多多良老師為老師。寫成文字時,不用漢字標記,也不是平假名,而是用片假名來寫。而且我想我還是拖著尾音叫“老師~”呢。我絕對不是瞧不起他,這個稱呼完全是出於尊敬與親昵。對,是出於尊敬與親昵。

再怎麽說,老師都學富五車。不管是漢文還是古文,他都能輕松瀏覽,連一點無聊小事都記得一清二楚。老師原本念的是理科,熟知某某力學,對天文氣象造詣也極深。不僅如此,他還善唱歌謠曲,也會去觀賞少女歌劇,而且老師的集中力異樣發達。

老師一旦集中起來,就看不見也聽不見其他東西。不管是在街上、深夜還是守靈會上,只要有了新發現,或是靈光一閃,他都會怪叫一通,興奮無比。

不不不。

恕我重申,我不是在詆毀,這是稱贊。老師很厲害。厲害是厲害,但這是兩碼子事。

我對老師的學術貢獻及才能的評價,和對與老師的共同回憶的憤怒,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我與老師結識,是太平洋戰爭開始前,所以前前後後應該有十二三年了。

當時我才十八歲左右。說到十八歲,是純潔無垢的青年時期。而我竟在這樣的節骨眼碰上了那樣一個人,實在倒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