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①(第2/31頁)

當時我是個泥水匠。明明是個泥水匠——雖然這樣說很怪,而且有職業歧視之嫌——我卻具備極為旺盛的向學心。我家境貧困,當然無力上學,但我努力自修,拼命念書。雖然勤奮向學,但畢竟是自修,說穿了就是將微薄的零用錢全數拿去買書來讀這點程度而已。而且因為買不起太多書,只能再三反復研讀,讀到書都起毛了。所以當時讀到的書,內容記憶異樣地鮮明。

其中特別令我著迷的,是用光了我壓箱底的九十元買到的柳田國男 [1]老師的《傳說》這本新書。

讀到開頭提到“傳說”一詞成為通用的日語,只是近幾年的事而已,我異常興奮起來。

書上說,過去“傳說”這個詞,在口語中並不普遍,而且是以更廣泛的意義被使用。但約莫四十年以前,高木敏雄 [2]老師與他的朋友們想到以“傳說”一詞作為相當於德語sage、法語l gende的詞匯,此後便流傳開來,逐漸以現今的意義固定下來。

語言這東西自我們出生時便存在,換句話說,對於一介個人而言,形同開天辟地以來就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東西。一般人是不是都這麽想呢?

然而……

讀到這裏,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凡百事物都有個起源。我了解到不管是什麽,都一定有個創造者。所以我大為興奮,一口氣讀完這本書,一讀再讀。

結果……我迷上傳說了。

這麽一想,好像有點偏離我興奮的理由,可能我原本就極端喜愛妖怪,只是潛在的資質被觸發罷了。

不管怎麽樣,我感興趣的對象,集中到傳說、民間故事、口頭傳承及妖怪這類事物上面了。

我在自己所能的範圍內閱讀相關資料,向人討教。我不太清楚民俗學這門學問,也不懂得該如何將自己搜集到的知識系統化,總之我就是一頭熱。

可是……

我不是學者也不是學生,我只是個工匠罷了。

只是一介赤貧而且古怪的泥水匠學徒。

不管再怎麽熱衷,一個小泥水匠靠自修能夠學到的,本來就不可能有多大成果。

鎮日忙著掙到當天的工錢,光是要三餐溫飽都十分困難,在這種狀況下,一面工作,一面在余暇所做的研究,可想而知。我這人也沒靈巧到可以右手鏝子、左手捧書,更別提在結束一天的重度肉體勞動之後還徹夜讀書——這種超人之舉,就算我再年輕也做不來。

求知的好奇心不可能戰勝得了饑餓和睡魔。不管熱忱多大,肚子餓了就會萎靡,累了一樣要睡。知識填不飽胃袋,熱情補充不了體力。就算打從心底覺得“啊啊,太有趣了,太有益了”,眼皮還是一樣蓋下來。

我的口水好幾次弄臟了書頁。

對於連糊口都無法如意的年輕小子來說,這種嗜好只能說是高尚過頭,而所謂高尚的嗜好,說穿了形同棘手的疾病。“老子不曉得你那是興趣還是興致,反正對你來說,都還早上百年啦!”——我的處境,只能挨師傅這麽一頓吼。

如果我是孤軍奮鬥,可能老早就放棄了。

然而……

這是叫遂心如意,還是所願得償?天緣巧合,沒多久我便認識了幾個同好之士。

當時我認為像自己這樣,興趣老氣橫秋的年輕人,一定屬於相當特殊的人種。的確,世間遼闊,與我相同的人種或許是有,就算是這樣,還是不可能多到哪去。那麽我邂逅這類人物的幾率應該也非常低,我幾乎是這麽相信了。

然而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世上好像棲息著相當大比例的癡人。而且這些癡人還會彼此吸引,就像受捕蚊燈引誘的夜蟲般,群聚在一塊兒。

這該叫物以類聚,還是同病相憐……?

當時我頻繁地光顧舊書店。

一到假日,我就巡回好幾家舊書店,一有空就跑去工地附近的書店探看。話雖如此,我手頭也沒錢可供散財,大部分時間都是只看不買。好一點的書,就算是舊書,我也買不起。

當然也會有想要卻買不起的煩躁,可是我光是看看書就覺得賺到了,所以這樣就滿足了。而且有時候可以廉價挖到一些寶,也會碰上大正時代的傳說雜志之類賤價陳列的情況。

我在舊書店……

邂逅了與我同病相憐的家夥。

不,該說是狹路相逢才對嗎?我和那些人老是站在同一個架子前,有時候伸手要拿同一本書,互搶或相讓,自然而然會記住對方的臉。也就是所謂的熟客。

那些人是對鄉土史有興趣的醫科學生、研究迷信的年輕僧侶、著迷於珍聞怪說的年輕人等,全是些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