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見習修道士

埃斯帕在“暴君”的懷抱中醒來,耳旁傳來愜意的樂曲聲——啄木鳥在篤篤敲擊,百靈鳥在啾啾啼鳴,蟬蟲合奏亦錯落有致此起彼伏。他睡在一張狹長的木質平台上,揉揉眼睛同夢境道別,然後謹慎地坐起身來。黎明已至。

一陣風颯颯吹過“暴君”,鐵橡樹上那些古老龐大的枝幹嘰嘰嘎嘎,而嫩枝條更是亂顫得厲害,一些葉片兒在碰撞磨礪中差點兒失了碧綠與清香。

埃斯帕聽到魔鬼在嘶叫。他斜著身子從棲身處眺望遠方低地,瞧見兩匹坐騎仍在前夜安置之處,安然無恙,雖然它們在遠處看起來並不比狗大多少。

在埃斯帕舒展筋骨準備下去時,啄木鳥又噔噔了起來。今晨他特意多睡了一會兒。在第一縷陽光斜射進來,森林開始變得嘈雜之前,他喜歡待在樹下。這個古樸的寢台是為數不多可以滿足他的據點之一,他把這種樹叫作“暴君”。而其他地方,遭受了數世紀的生靈塗炭,經歷了數不清的火燒砍伐與瘟疫疾病,至多只剩了一兩株這樣的鐵橡。哪像這裏,方圓數裏格之地,因為沒有遭遇過外敵,株株鐵橡都精神抖擻,參天而立。它們古老而巨大,枝與枝、根與根,互相交錯糾纏,構築了一個獨立的世界。甚至連人都可以在這裏過完一生,渴了便喝苔上凝結的甘露,餓了便吃唾手可得的香菇,松鼠也不錯,還有不會飛的鵪鶉,它們總是在粗壯的枝幹上嘰嘰喳喳。

下面的世界——人類和瑟夫萊的世界——根本不會在乎這個地方。

埃斯帕相信這一點。在他還是孩子時,當他發現這塊地方並且築成了他的第一個寢台時,他曾想,或許自己可以在這裏生活。

但即便是鐵橡也可能被砍伐或者燒毀。即便是這種永恒之物,也可能喪命在某個饑餓的木炭工手裏,或者因某個貴族的一時興起而遇害。兒時的埃斯帕就曾見過這一幕。那是他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幾次哭泣之一。也正是在那時,他立志要成為禦林看守。

國王的森林,呸!

旅店裏那個舉劍的男孩,至少在態度上並沒錯。國王一年也不過只來狩獵一兩次而已。這是埃斯帕的森林,他會自己保護。

然而,這裏卻有什麽不對勁的事在發生。瑟夫萊是騙子,沒錯,不能相信。但如果他們真的在逃離森林,逃離那不見日光的幽深陰影和繁多的洞穴,那麽肯定有什麽理由。瑟夫萊從不會輕易踏入陽光之下。

雖然不情願,但他還是得動身下去。鐵橡的枝條壓得很低,因為太多太重,都垂到了濕潤的地面,那裏有粗大的根蜿蜒交錯,跟迷宮一般。

這是埃斯帕稱其“暴君”的原因。在這些厚密的枝丫下,沒有任何的綠色植物可以生存,除了苔蘚和蕨類。

不過,齊踝深的橡木果可以讓麋與鹿生存下來。而野生斑貓則靠捕獵它們為生,這類斑貓個頭較小,只不過是尋常花貓的三倍。在仙兔山裏,尚有獅子存活,這裏也有一些黑豹。但它們從不來打擾他。

在埃斯帕踏上黑色的腐葉土壤時,魔鬼乖戾地看了他一眼。天使則仰頭表示歡迎。

“不要那樣看我,你這匹劣馬,”埃斯帕對魔鬼道,“你閑逛了一個晚上,現在是想乖乖地讓我把鞍子套上,還是繼續閑逛?”

魔鬼仍舊對他怒目而視,但還是讓他騎了上去。他們在盤根錯節中尋找路徑,一些根重疊起來幾乎跟馬背一樣高。他們不慌不忙地走回低嶺處的一條寬路,這是舊國王大道。多處已經在樹根上鋪了石塊,還設了堤防。低垂的枝丫已經被砍掉,連馬車也能暢通無阻。對埃斯帕來說,舊國王大道是一種公開的侮辱,那是活生生的森林裏一道延伸數裏格之遠的傷痕。不過,也許對“暴君”來說,這樣小小的傷害可能微不足道。

正午時分,他口渴起來,於是翻身下馬,順著一道斜坡而下。他知道那裏有一處山泉——行李裏的水不能有絲毫的浪費。另外,山泉又清又涼,實在是比村子裏用盆罐聚集的雨水爽口多了。他發現一條小溪,正潺潺流過碎礁與沙地,流向不遠處的艾德文河。他跪下來掬起一捧水,正準備喝,卻驚得定在那裏,宛如一尊雕像。他只想弄清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麽。

眼前這一水窪大約有他的手肘寬,高處的泉水正歡快地流淌進來,沒什麽蹊蹺之處。但裏面卻有些已經變黑的青蛙,它們在水裏聒噪著攪騰著似乎想要爬離此處。而且幾乎有半打已經肚皮朝天。

不止是青蛙。一條一碼長的溪鰻也開始腐爛,它的眼睛上生了一層藍森森的膜。幾只較大的青蛙蹲在附近,還活著,但看起來無精打采奄奄一息,連撲騰的精力都沒剩下。

埃斯帕驚得一步步後退,他的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漂泊了半生,從沒有見過如此駭人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