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淹地

安妮深呼吸了幾次,閉上眼睛,不去看她的幔帳和散落的擺設。她遣走了奧絲姹,女孩臨走時的神情在安妮看來像是松了口氣。

這小妮子究竟是想離她遠遠的,還是為了去找卡佐?

停,她告訴自己。停。你這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奧絲姹更願意跟別人相處,這沒什麽值得奇怪的。

安妮在黑暗中躺下,望向體內深邃之處,想要前往翡思姐妹的所在,向她們尋求忠告。過去她一直提防著她們,可如今她覺得自己需要建議——來自那些比她更了解這深奧世界的人的建議。

微弱的光芒出現,她集中精神,試圖把它拉近,可它卻滑向她視野邊緣,挑釁似的逐漸遠去。

她嘗試放松身心,想誘使它歸來,可她越是努力,光芒就飄得越遠,最後,在勃發的怒意中,她伸手抓住它,用力拽向自己,而黑暗也隨之縮緊,直到令她無法呼吸。

似乎有某種粗糙之物在擠壓她的身體,她的手指和腳趾都因寒冷而麻木。寒意掃過她的身體,竊取了全部感官,只留下異常劇烈的心跳。她無法呼吸和發聲,但能聽到笑聲,感覺到那緊貼耳廓、以她從未聽聞的語言低吟著溫暖字眼的雙唇。

光芒乍現,突然間,她看到大海在面前翻湧。寬廣的波濤承載著數十艘船只,船上飄揚著黑白相間的萊芮天鵝旗。視點變換,她看到那些船正在接近荊棘門,正是這座巨大的海堤要塞守衛著前往伊斯冷的必經之道。它巍然聳立,就連如此龐大的艦隊都顯得渺小起來。

接著那光芒又驟然消逝,而她正雙膝跪地,手按巖石,鼻孔裏滿是腐壞和泥土的氣息。纖細的微光像是被篩過一樣,而她仿佛剛從夢中醒來一般,開始逐漸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

她正在伊斯冷墓城,在她先祖陵寢背後的那座果園裏,而她的十指按著一具石棺。她很清楚這點,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於是她在從未體會的極度恐懼中尖叫起來。

安靜,孩子,一個小小的聲音說。安靜下來,好好聽著。

那聲音緩和了她的恐懼,雖然只有一點兒。

“你是誰?”她問。

我是你的朋友。而且你想得沒錯:她的到來主要是因為你。我能幫上你的忙,但你得先找到我。你得先幫助我。

“她是誰?你要怎麽幫助我?”

問題太多,距離太遠。找到我,我就會幫助你。

“去哪兒找你?”

這兒。

她看到了伊斯冷城,看著它像死屍般剝裂,露出暗藏的器官與體液,疫病的巢穴與健康的王座。片刻後,她明白了。

她尖叫著醒來時,尼爾和卡佐正守候在側。奧絲姹就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

“陛下?”尼爾問,“您不要緊吧?”

在幾次心跳的漫長時間裏,她本想告訴他,來扭轉即將到來的一切。

可她不能,不是嗎?

“只是個夢,尼爾閣下,”她說,“一場噩夢,僅此而已。”

騎士的神情很是懷疑,可稍後他便點點頭,接受了她的解釋。

“噢,那麽希望您今晚不要再做夢了。”他說。

“離拔營時間還有多久?”

“兩個鐘頭。”

“我們今天能抵達伊斯冷嗎?”

“如果聖者們不反對的話,陛下。”尼爾回答。

“很好。”安妮說。艦隊的影像——還有更多可怕的事物——在她腦海中依然鮮明。伊斯冷就將是一切的開始。

男人們離開了,奧絲姹留了下來,輕撫她的前額,直到她沉沉入睡。

安妮曾多次從幽峽莊前往伊斯冷。她十四歲那年,騎著她的愛馬飛毛腿,一群禦前護衛與她同行。那趟旅行花了兩天時間,還在她的表親諾德位於荊婦淹地的宅邸歇了歇腳。要是坐馬車或是走水路,大概得多花一天時間。

可她的軍隊花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大部分給養被裝載在駁船上順流而下。

而且這個月充滿血腥。

安妮曾見過騎士競技:馬上比武,用利劍互相擊打,諸如此類的比賽。她也見過真正的搏鬥,甚至殺過不少人。但他們剛離開幽峽莊的那天,她對軍隊和戰爭所知的一切都來自吟遊詩人、書本和戲劇。正因如此,她以為他們會筆直朝伊斯冷進軍,吹響戰鬥的號角,在國王淹地上一決雌雄。

吟遊詩人遺漏了幾件事,而山墻堡便是她第一堂補習課。

歌謠裏的軍隊用不著把補給線拖得這麽長,所以他們也用不著停下腳步,去“精簡”進軍途中五日騎程內的每一座不友好的要塞。她發現,大多數要塞的確很不友好,因為羅伯特或是威逼利誘讓城堡的主人為他而戰,或是幹脆用他親手挑選的部隊占領它們。

安妮從沒聽過有人把“精簡”這個詞用來描述征服城堡和屠殺守軍的過程,可她很快就得出了結論:這個詞並不合適。山墻堡的攻城戰讓他們損耗了一百個士兵和將近一周的時間,等他們離開時,還得留下另外一百士兵在後方守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