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一章 中心養養

當年,她擺渡送他過河,他坐在她的小船裏,總也是一見傾心過的。否則,他也不會把她帶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樞。如今,說殺了,便殺了,不查線索,不問憑證,甚至連我這個舉報之人都沒有召去質詢就定了她的死罪。

五音死了,黑子證實了史墨的話。

這兩年裏,五音掌管下的天樞出了不少紕漏,壞了好幾樁晉國的大事。我和無恤在齊國被陳氏苦苦追殺,一部分原因也是身邊的暗衛裏出了陳氏的奸細。所以,趙鞅很早就懷疑天樞裏有人出了問題,但不確定究竟是誰。

五音入絳後,趙鞅一直沒有見她。前日裏終於提她來見,兩個人關著門待了半個多時辰。開門時,五音面帶微笑坐在趙鞅對面。眾人都以為,這女人投陳叛趙之事會不了了之。不料想,昨日一早,趙鞅竟下令命人在五音腳上捆上巨石,將她沉入城外澮水。處死她之前,甚至都沒有再見她一面。

當年,她擺渡送他過河,他坐在她的小船裏,總也是一見傾心過的。否則,他也不會把她帶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樞。如今,說殺了,便殺了,不查線索,不問憑證,甚至連我這個舉報之人都沒有召去質詢就定了她的死罪。難道,這就是男人的恩愛與恩情嗎?

我疑惑,仿徨,卻沒有人給我答案。

黑子得令要留在趙府替趙鞅訓練府兵,於安來信說自己七月回絳。於是,我什麽也不想,只每日清晨去竹林幫史墨修書,午後去四兒家裏逗小石子玩。

史墨騙了我,可他還是我的師父。因為,離開無恤是我當年的選擇;不要我,是無恤如今的選擇。史墨在我們中間點了一把火,把火燒得烈焰沖天,屍骨無存的,終究是我們自己。

太史府、四兒家、竹林,我每日在城裏城外來來往往,可兩個人,一座城,卻再也沒有遇見。

新絳城的天氣慢慢變熱了,轉眼就到了六月,院中兩株木槿已經長到一人多高,修長的枝條上長滿了翠綠色的大葉,花骨朵兒從綠葉之中冒出來,似乎隨時都會開出今夏的第一朵木槿花。

這一日,我拿著小鏟正給花泥松土,不經意間卻發現枯葉落枝之中端端正正放著一柄梳篦——這是我的梳篦,我在澮水邊時交給五音的梳篦。

我擡起頭,初夏日的天空極藍,遠處的河水中,一葉木蘭小舟在水光中載浮載沉,有漁女立在船頭,撐竿輕唱:“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新入府的樂伎在六月的最後一天生下了一個男嬰。那男嬰出生時,據說雙腳先出母腹,折騰了整整一宿才勉強生下來,可惜一出生就沒了母親。

趙府裏沒人來請史墨,也沒人托我去給那孩子唱祝歌。一個月後,原本該是無恤大子的男嬰被過繼給了趙氏的一戶族親,叫人抱著遠遠帶離了新絳城。

趙世子三年無子,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又送走了。新絳城中,一時謠言四起。

不堪入耳的、曲折離奇的,好事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住在趙府的黑子也要湊一湊熱鬧,特意跑來竹林告訴我,說那男嬰其實是個遺腹子,他的父親是無恤出征衛國時的副將,因在帝丘之戰中為護無恤慘死,所以無恤要撫養他的遺孤,可趙鞅不願那孩子以大子的身份留在無恤身邊,故而讓人送走了。

各家傳言是真是假只有無恤一人知道,可無恤在府門口見到我的第二日就帶著阿魚去了楚國。

“陳盤使楚,齊楚將盟,速尋白公,分威散眾。”我讓黑子帶的話,他原封不動地帶到了。只是我沒想到,無恤居然會親自去找白公勝。齊國想要拉攏楚國夾攻晉國,晉人若要破壞他們的結盟,就必須在楚國弄出些“動靜”,好叫年輕的楚王無心理會齊人的邀盟。

巢邑大夫白公勝——楚王熊章的堂哥、昔日楚太子建的兒子,他在吳楚邊境蟄伏多年,厲兵秣馬,廣納賢士,是簇絕佳的“火苗”。若無恤能將他點著,那麽楚國大地上勢必要燒起一場彌天大火。到那時,齊楚聯盟自然不攻而破。

晉國到楚國,山高水遠,無恤若在楚都停留半月,轉道再去巢邑見白公勝,一來一回,怕是到歲末都未必能趕回來。

趙鞅的病在醫塵的調理下漸漸好了起來,朝政大事處理起來也已得心應手。智氏那邊失望是必然的,但也無可奈何。時刻準備著接任正卿之位的智瑤因此懊喪不已,不到七日就一連虐殺了府中的九個小婢來撒氣。智府之中,人人自危;我亦然。

智氏要的是可以求長生的碧眸女嬰,而有可能生下這樣的孩子的人就只有我。

我在從晉國到齊國的路上來了初潮,現在已經可以像四兒一樣孕育一個孩子了。這兩個月,我私下聯絡了天樞安排在智府的幾顆暗子,想要探查藥人的線索。智瑤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覺,隔三岔五就要召我入府。我每次邁進那扇府門,都擔心自己再也走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