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章 願言思子

離開五音的院子時,暮色已落,我沿著谷中小路來到巽卦的院門外,院子裏依舊熱鬧非常。彈琴的、舞劍的、調笑的、叫罵的,眾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我在門外站了片刻,轉身獨自回了乾卦。

於安背著熟睡的我一路從山上回到了谷中,商的一曲《子衿》讓我猛地從白雪紛飛的睡夢中醒來。

夕陽下,於安背著我站在巽卦的院門外,紅紫色的晚霞橫斜一地。

“我居然睡著了,你怎麽也不叫醒我?”我趕忙從於安背後跳了下來。

“眼睛好些了嗎?還疼嗎?”於安低頭打量著我的眼睛。

“沒事了,就是洞裏待太久被雪光晃到了。”我探頭往巽卦的院子裏看了一眼,正在撚弦唱歌的商看見了我就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沖她揮了揮手,轉頭對於安道:“我先去看看五音,你能讓阿羊給我準備個食盒嗎?我還要一壺松香酒。”

“這個時候,你去看她做什麽?”於安聽到五音的名字頗為詫異。

“我有些話想問她,問完了就回來。這裏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等我從五音那兒回來了再同你們一起熱鬧。”

“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不用了,那邊還有守衛。再說,我打不過你,難道還打不過五音嗎?”

“我不知道你要問什麽,只是五音對你說的話未必都是真的,你自己掂量著聽。”

“知道了。我之前有沒有說過你很啰唆?”

“以前沒有,現在說了。”於安微微一笑,低頭整了整身上的青衿長袍,轉身進了巽卦。

阿羊很快就把我要的東西送了出來,天樞難得這麽熱鬧,她一張小臉喝了酒紅撲撲的,甚是嬌美。

這廂是琴瑟和鳴,人聲鼎沸;那廂卻是淒冷庭院,寂靜無聲。

我拎著食盒走到五音房門外,門口的兩個守衛見到我立馬迎了上來。我表明來意,他們互看一眼便為我打開了房門。

五音正如我幾個月前見她時一樣端坐在貓眼石串成的珠簾後,不同的是,她此刻的飯桌上空空蕩蕩的,只有一碗黍粥和一碟腌漬的幹菜。

“這個時候,乾主不去同眾人守歲,到我這荒涼地來做什麽?”五音低頭喝了一口黍粥,案上那一小碟幹菜她似乎一動都沒動過。

“我給夫人送點兒吃的來。”我從食盒裏端出一碗粱米飯、一盤烤炙的山豬肉、一盤泡水新煮的蘩菜和一小豆鹽漬的青梅醬。

五音看了一眼,笑道:“沒想到巽主那雙殺人的手,倒挺會持家的。‘鎖心樓’你去過了?”

“去過了。”我拿出兩只紅底描雙魚紋的耳杯放在五音面前,滿滿地斟上一杯清冽醇冽的松香酒。

五音端起酒杯聞了聞,仰頭一口飲盡:“那你在裏面都看到什麽了?”

“二十多年前,範府曾有個名叫舜的女孩,她是誰?她和我有什麽關系?”

“你既這麽問,自然已經知道她是誰。”五音提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依舊飲盡。

“她是我娘?”

“你說呢?”兩杯松香酒下肚,五音的臉已經紅了,她用食箸夾了一片炙肉放在青梅醬裏蘸了蘸,卻遲遲沒有送進嘴裏。我給她倒了一杯酒,她放下食箸也喝了。

“我有五個月沒有喝酒了,真燒心啊!”五音捏著空耳杯,把鼻尖湊到杯底深深地聞了一聞,然後笑著又把酒杯遞到了我面前。

我給她斟上酒,她擡頭直直地盯著我,眼神卻漸漸地穿過我遠遠地飄開了:“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十二三歲的樣子,一頭長發生得同齊地黑錦似的,又柔又亮。明明還是個孩子,卻偏偏喜歡在耳邊簪花。她那天就穿了一件素白的單衣騎在範吉射的肩膀上,按著他的腦袋從那木槿花枝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扔了一地的花才選了朵桃中帶紫的簪在耳邊。範吉射是誰?晉國正卿範鞅的兒子,範氏的世子,新絳城裏殺個人跟殺只雞一樣的人。可你阿娘就騎在他頭上,嬌嬌地喊,左一點兒,右一點兒,高一點兒,低一點兒。我那時候就想,這世上的人果真是一人一命,我同她那麽大的時候,天沒亮就要隨老父出船打魚,打魚回來還要賣魚,洗船,熬夜補漁網。可她什麽都不用做,只要仰著一張比花還美的臉,在樹底下喊,左一點兒,右一點兒,高一點兒,低一點兒……”

“我娘是範氏的女兒?”五音口中的阿娘是我從沒見過的阿娘,我盯著五音的嘴,腦中浮現的卻是阿娘死時那張蠟黃憔悴的臉和她瘦得只剩下骨架的傷痕累累的手。

五音看著我,可我的眼淚已止不住地在眼眶裏打轉。

“你外祖母是範鞅最疼愛的胞妹,你娘是範吉射的表妹,十歲之前養在鮮虞國,十歲之後一直住在範府。範家老主母無女,待她猶勝親女。範吉射戀慕她,恨不得把什麽好東西都送給她。不過她那張臉也的確值得這天下最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