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章 願言思子(第4/6頁)

所以,他不見我,他要陪她出城騎馬。

“巫士還是先回吧!”

“嗯,好。”我怔怔起身,如水的月光隔著樹冠傾瀉而下,一地槐花白得淒清孤寂。

朱顏酡,美人笑,今夜他們的馬頭是不是還掛著我釀的美酒?月下飛馳,醉臥河畔,該是怎樣的美景啊!春未盡,花已落,我終究成了那個舊人。

這一夜全是夢,夢裏都是舊事——高興的、難過的、害怕的、感動的,前一眼還夢見在暴雨過後的懸崖上被他高高地舉過頭頂,後一眼就看見他躺在竹屋裏一遍遍對我說:“撐不住了,你可以來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絕不會原諒你!你記住我的話,絕不。”

他趙無恤的決絕,我終於也嘗到了。

再醒來時,頭頂是滿繪祥雲的屋梁,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小童跪在我床旁,笑著撲上來道:“巫士,你可醒了!”

“師父呢?”

“巫士沒聽見我昨晚說的?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澮水邊的竹林裏去住了,就昨兒回來了一趟,理了鬢角,修了胡子,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趙府見巫士,可惜沒見著巫士,就又回竹林去了。”

“我現在就出城去見他。”我急忙掀被下榻。

“不行!巫士不是說,今天一早要去趙府嗎?”

“是我說的?”

“對啊,卿相那裏我都已經差人去說過了。”小童轉身從衣箱裏捧出一套嶄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獻寶道,“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這紫珠墨玉冠也是國君祭天後不久賞下來的。巫士待會兒拜見了卿相,準是要去見趙世子的,你那麽久沒見趙世子了,總要好好打扮打扮。”

小童不容拒絕地替我梳頭、更衣,我看著鏡中熟悉的面容,卻心如苦荼。

他今日會見我嗎?見了,我要說什麽呢?不見,我又該怎麽辦?

入了趙府,家宰領我去了趙鞅的寢幄。趙鞅此刻仍在病中,雖說沒有極重的病症,但整個人看上去蒼老消瘦了不少。醫塵在屋裏走來走去,準備著浸浴用的藥湯,趙鞅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說話。我這兩年的事,他一句未問。五音叛趙投陳的事,他也半句未提,只誇了我衛國一事辦得不錯,讓我去家宰那裏領賞。

我起身同趙鞅告辭,一出門,候在門外的老家宰就遞給了我一份禮單,說上面的東西都是趙鞅賞的,因箱子太多太重,已經派人押車替我送去太史府了。

我行禮謝過,抿了抿唇還未來得及開口,老家宰已嘆了氣:“巫士是想見我家世子吧?可不巧,世子一早受魏卿相邀過府議事去了。”

“他又走了?”

“巫士可要再等等?”

“無妨,我去魏府等他。”記憶裏不管我在哪裏,總是他來尋我。如今,他不來,便由我去尋他吧!

魏府與趙府隔了幾條街,我一路小跑,不到兩刻鐘也就到了。魏侈亡故,魏府如今的主人是下軍佐魏駒,他初任卿位,我若要登門總要先遞拜帖,再攜拜禮入府,可今日匆忙,兩手空空,我到了魏府門口,卻又不能貿然上前敲門。

從清晨到午後,我在魏府對街的梧桐樹下等了大半日。四月的春陽將樹影間細長的人影慢慢變短,繼而又緩緩拉長。魏府大門裏有人進,有人出,可唯獨不見無恤的身影。

傍晚,天色暗得發黃,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噼裏啪啦地打在梧桐葉上。昏暗的天空開始發亮,白練似的雨幕傾倒而下。我站在暴雨之中,望著眼前緊閉的大門,恍然大悟。

他根本就沒來魏府,他只是不想見我。

大雨急急地下著,雨水順著頭發直往嘴裏灌,我滴著水,咬著牙,硬是拖著僵直的腿一路走回了趙府。暴雨過後,幾個青衣小仆正拿著掃把在趙府門外拼命地掃水。無恤送客出府,就站在門邊。

我一眼看見了他,他一眼看見了我。

天地間繁雜的聲音在這一刹那間全都消失了。

兩年多的分別,幾百個日夜遙遠的思念驟變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紅雲兒……”我望著夢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聲。

他長眸微眯地看著我,冷冷地,帶著我不熟悉的神情。

心微微地發痛,冰冷的袖管裏有雨水沿著手臂不停地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顫抖的呼吸讓原本狼狽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狽。

台階上的人終於動了,在我邁上台階的一瞬間,他漠然轉身離去。

府門外掃水的小仆見他走了,呼啦啦提著掃把跟了進去,“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我僵立著,渾身的血一下都變涼了。

“阿拾……”身後有溫暖柔軟的手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顫抖著反過身一把抱住來人,忍不住放聲大哭。

這兩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暈倒在商丘大街上時,我沒有哭;賣身為奴,替人洗衣抹地時,我沒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瘋,撲在我身上恣意戲弄時,我沒有哭,兜兜轉轉終於回到了這裏,我卻抱著我的四兒,站在大雨過後的長街上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