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章 願言思子(第2/6頁)

“那範吉射是我阿爹?”

“哈哈哈,他倒是想。可惜,你阿娘另有心上人。”

“你如何知道?”

“範氏宗主範鞅那會兒還是晉國的正卿,趙鞅每三日就讓我到範府給範氏主母送魚羹。那日我出府時路過花園,瞧見你娘紅著臉躲在墻根底下,墻外有人喚她:‘阿舜,阿舜,你還在嗎?我要見你。’”

“誰在喊她?然後呢?”

“然後,我就幫了她。我幫她翻墻逃出了範府,幫她見了墻外的男人。你說,如果我那日不幫她,會不會這世上就沒有你了?會不會她也就不用死了?可我就是想要看她翻出那面高墻,我就是想叫她受些塵世裏的苦。憑什麽她就不能受苦,不能顛沛流離?她死的時候,她的臉還白嗎,還嫩嗎?她還能騎在別人頭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嗎?哈哈哈哈……也活該她短命,誰叫她愛了不該愛的人,生了不該生的孩子。”五音借著酒勁兒跪直了身子,隔著一張案幾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你倒是個塵土裏長大的孩子,可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不喜歡你。現在,我更討厭你了。”

“很好,因為我也不喜歡你!”我扣住五音的手腕狠狠地甩開,“你今日為什麽要故意同我說這番話,你有什麽目的?”

“我沒什麽目的,我只想告訴你,這世上同你最親的人不在新絳,而在臨淄。你該幫的人也不在晉國,在齊國。”

“齊國?你果然投靠了陳氏!為什麽?”

“為什麽?當年,若不是趙鞅因為一己私欲殺了邯鄲大夫趙午,趙午的兒子就不會反,範氏也不會反,晉國就不會亂。你可知道,一場六卿之亂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就是因為他趙鞅覬覦邯鄲城裏的五百戶衛民。他趙氏這些年的風光,全都是用別人的命堆出來的。”

“你恨卿相?”我驚愕。

“我早就說過,我不愛他。”

“你愛的人……死在六卿之亂裏了?”

五音沉默了,她的臉被酒燒得通紅,可眼睛裏卻慘淡一片。讓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間裏四下彌漫,她舉杯又喝了兩口辣酒。

“我父親是誰?”

“我不知道。”

“智府裏專供智瑤取血的藥人是誰?”

“我不知道。”五音重重地放下酒杯,起身拎起案幾上的酒壺,高聲道,“你走吧,我喜歡一個人喝酒。”

“‘鎖心樓’最早的幾只箱子裏,有好幾份帛書都有殘損,殘損的帛書上記了些什麽?”

“我不知道。”五音背對著我掀開裏屋的珠簾,“二十年前,趙鞅新建天樞時,天樞的總管不是我,放在‘鎖心樓’最高處的幾只箱子也不是我封的。”

“那是誰?”

“你認識的一個人。”

“誰?”

“太史墨。”

離開五音的院子時,暮色已落,我沿著谷中小路來到巽卦的院門外,院子裏依舊熱鬧非常。彈琴的、舞劍的、調笑的、叫罵的,眾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我在門外站了片刻,轉身獨自回了乾卦。

楚王的“繞梁”琴端端正正地擺在床榻邊的案幾上,我以指鉤弦,“錚——”的一聲響,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蕩開。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齊宮時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月下撫琴她對我說的那些話。

問神琮、夏禹劍、璇珠鏡,我終於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裏為什麽可以那樣輕易地將範氏三寶許給盜跖。

幽王璇珠鏡,那興許就是她日日擺在案頭對鏡描眉的梳妝鏡。她根本就不是什麽低賤的侍妾,她出生在雲端,卻因為我的出生被人唾棄,被人腳踢石砸,最後連一雙手都沒有洗幹凈,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裏之外的秦國。我該給她洗把臉的,我該幫她把指甲縫裏的黑泥挖幹凈的,我至少該為她再尋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晉國的小調……可我什麽也沒做就一把火燒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開,忍著,抽噎著,不可抑制的痛哭聲終究還是在耳邊響起。

周王四十一年春,於安派了一隊勇士護送我和五音回新絳,黑子與醫塵同行。

到新絳時,剛過了三月,澮水邊綠茵遍野,蝶舞蜂鳴,春意濃得像是一方綠錦,裹得人喘不過氣來。新絳城灰黑色的城樓已近在眼前,五音卻忽然說要下車走走,我念她近鄉情怯,於是陪著下了馬。

春天的澮水岸邊隨處可見挎著竹籃、背著竹筐的少女。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臨水,采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頭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視著對岸一對互相試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她看得那樣出神,似有回憶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