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一章 中心養養(第4/6頁)

無恤那日話中將我比作出賣身體的教坊女,那狄女就真的跑到教坊去找“我”了。

一個北方狄族的公主,一根長鞭揮得嗡嗡作響,新絳城教坊裏幾個身量和我差不多的樂伎都平白挨了她幾十道鞭抽,直被抽得衣衫盡碎,皮開肉綻。

四兒告訴我時,一臉擔憂。她至今仍擔心,我哪天想不開會突然跑到趙府去給無恤做侍妾。她說這樣的主母太厲害,我伺候不起。我若入趙府為妾,怕是三天兩頭要挨一頓鞭抽,能不能熬過半月都未可知。

四兒莫名其妙的擔憂讓我哭笑不得。我只能抱著她告訴她,除非岐山崩裂,三川倒流,否則我不會嫁他趙無恤為妾。再說,他與我盟誓在前,若真要算起來,我才是他趙無恤的嫡妻,那脾氣火暴的狄女只能算個侍妾。

四兒點點頭,這才擔心起了自己。

她問我,她是不是該幫於安納了阿羊為妾,她早看出來日日跟在於安身旁的少年人,其實是個嬌美的少女,並且心慕自己的夫郎,亦如當初的自己。

我聽完四兒的話,當下屈指在她腦門上重重一叩:“納個鬼啊!於安沒說,阿羊沒說,你瞎操什麽心!趕緊再給於安生兩個孩子,讓他一輩子別納妾!”

我吼完這句話的時候,於安推開了房門。

背後說人是非,被抓了個正著,我羞得滿臉通紅。

於安看了我一眼,走過來捏了四兒的手,柔聲道:“我董舒此生,有你四兒一人足矣,納妾之事永別再提了。”

十年,她等了十年,總算等到了這一天。

四兒沒哭,我在一旁倒是感動得眼眶發酸,只得捂著嘴默默溜出房門。

房門外,一身勁服的阿羊亦滿眼是淚。

周王四十年,魯國和齊國在端木賜的周旋下重歸於好。魯國派使臣使齊,齊國歸還了原本屬於魯國的成邑,齊魯結盟近在眼前。

面對這樣的局面,晉侯和趙鞅都坐不住了。晉、宋、衛三國結盟迫在眉睫,晉侯甚至有心再讓趙鞅出兵鄭國,使鄭也屈服於晉。

可結盟之事,哪有這麽簡單?宋國自恃是商朝遺民,又是公侯之國,國雖小,卻未必願意拋下身段公開結盟;衛國容易些,畢竟衛君蒯聵受了趙鞅多年恩惠,理應報答。所以,周王四十一年冬,趙鞅以郵良為使到衛國與蒯聵商議結盟之事,讓世子趙無恤和太史墨一起去宋國“拜訪”宋公與宋太史子韋。

命令下來的時候,我當下傻了眼。史墨年老,隆冬出行,別說走到宋都商丘,走不走得到宋國邊境都是問題。趙鞅這道命令,莫非是要讓史墨去送死?

史墨聽了命令,亦是憂心忡忡。不過他擔心的是——他的女徒要與趙無恤“同車同行”去宋國了。

等到吃晚食的時候,宮裏的第二道命令就傳到了竹屋,大意是太史墨年邁,國君體諒其辛勞,改由其弟子子黯代師訪宋,與趙世子無恤同行。

這一餐,我吃得食不知味。

十月,在新絳城家家戶戶都為了歲末祭祖之禮忙碌時,我卻要跟著棄我如敝屣的“夫郎”一同出訪宋國去了。

出行前,我收拾了包袱坐在無恤屋外的台階上等他。他的嫡妻在屋裏替他穿衣戴冠,套襪穿鞋。一個把鞭子舞得虎虎生風的女人哀哀戚戚地在屋裏哭成了個淚人。楚國一去大半年,如今夫君剛回來又要離晉往宋,也難怪她心裏舍不得,哭得這樣傷心。可屋裏那人曾經也是我的夫郎,我的淚又要往哪裏咽。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我在北風裏抱膝等著。

一旁的阿魚凍得受不住了,站起身來要去叫門,可一聽到門裏面的女人哭得兇又不敢了:“姑娘,你快去敲門啊!再拖下去,裏面孩子都生出來了!”

我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氣道:“你不敲,幹嗎讓我敲?別叫我姑娘,小心叫你家主母聽見了,平白抽我一頓鞭子。”

“姑娘能怕她?再說,這裏面不是有兩個人嘛,一個要打你,另一個可不就心疼給攔著了?”

“你家主人現在恨不得生啖了我,我可不討這個沒趣。”我站起身走到院中一棵梅樹下。這梅樹是棵老梅,墨色如漆的曲枝上綴著點點深紅色的花蕾,孤獨桀驁,比起秦國那片梅花香雪海,更顯疏朗風骨。

我在這裏賞梅,阿魚依舊在屋檐下呵氣跺腳。我是心寒,所以感覺不到身冷,他怕是真的凍壞了。我輕嘆一聲,低頭從隨身的佩囊裏取出自己的陶塤,想也沒想,一吹出來便是當年燭櫝醉臥馬背、去國離鄉時哼的那首小調。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一曲哀歌還未吹到最後,身後的房門已大開。

無恤站在門內,墨冠束發,青衣裹身,整個人陰沉著一張臉,只腰間那條絳紫色的繡雲紋玉帶鉤腰帶還略有些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