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二章 春臨冰釋

冬日行舟,寒空暗暗,水面之上又只有我們這一葉扁舟欸乃向前。塤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黃昏淅淅瀝瀝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劃槳的艄公都落下兩行濁淚來。

少水之源在晉北,這裏春夏兩季南來北往的商船極多,但此時已入冬,加之這兩日一直陰雨綿綿,渡口上就只泊了幾艘小船。

船身破舊的不要,船篷太薄的不要;艄公長得醜的不要,太老的不要,沒力氣的不要,挑來挑去,無恤只挑中了一艘青篷小船。

我昨日答應了阿魚要雇兩艘船,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無恤一句話堵上了。他說,方才在市集給我買木炭,買火爐,現在沒那個閑錢再多雇一艘船了。

他說這話時,沉甸甸的大錢袋子就掛在腰上,別說雇兩艘船,就算要買兩艘船,再買兩個劃船的奴隸都足夠了,可他就是死活不肯再雇一艘。可恨我這次出門忘帶了錢袋,囊中羞澀,也只能忍氣吞聲。

阿魚上船的時候,臉色比我還要難看。對他而言,坐車再難熬,總也不過十天的光景;可坐船,至少一坐就要兩個月,我和無恤這樣尷尬別扭,他也爽利不起來。

我自覺對不起阿魚,上了船後,便努力找話與他談天。

阿魚似乎對我的陶塤很感興趣,直嚷著要再聽一遍梅樹下的曲子。我見無恤沒有駁斥,便拿出陶塤吹奏起來。

冬日行舟,寒空暗暗,水面之上又只有我們這一葉扁舟欸乃向前。塤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黃昏淅淅瀝瀝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劃槳的艄公都落下兩行濁淚來。

一曲終了,船艙裏沉默了。

三人對坐,各自胸中都有各自的回憶敲打心門。

傍晚,船篷外的風聲越來越響,沒有夕陽,沒有晚霞,暮色下的河面陰沉得如同一條灰黑色的長帶。

“客,今晚就在林子裏過一宿吧!”艄公就近尋了一片樹林系了舟,此時逆風行舟太耗體力,他已經大喘不已。

無恤點頭,眾人下了船。

阿魚跟著無恤開始搭建今晚避風的草棚,我從懷裏掏出一個午後買的黍團子往嘴裏送去。

“這幹巴巴的凍團子姑娘還是別吃了!我給姑娘捉魚熬湯去!”阿魚躥過來奪了我手裏的團子往自己嘴裏一塞,含混道,“姑娘,你趕緊幫我家主人搭棚子去啊!兩個人幹活兒,那才有意思哩!”他說完朝我擠了擠眼睛,回身借了艄公的一應漁具就跑了。

阿魚的心思我明白,可無恤壓根兒不打算給我任何插手的機會。他在我旁邊走來走去,卻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你我如今就連做做樣子的朋友都不是了嗎?”我垂手站在他身旁,懊喪不已。

無恤擡頭看了我一眼,依舊無言。

我心裏像是被人堵了一塊石頭,悶悶的,喘不過氣來,直想大叫一聲甩開這尷尬的沉默,可在他面前,我連叫都叫不出來。

阿魚給我捉來了一簍小魚,我煮了稷羹,吃完就已經到了入睡的時間。艄公和阿魚躲進了一間草棚,無恤躲進了另一間。我看著火堆裏熊熊燃燒的木柴,默默地躺了下來,蜷起了凍僵的手腳。

一夜無眠,往事如冰冷的蛇在我心中遊走。當身前的火焰變成一堆冰冷的灰燼,當深紫色的天光再一次從東方亮起,我注視了一夜的草棚依舊冰冷沉默。

不被愛著的人卻依然渴求被愛,這才是我如今最大的悲哀。

這一路,我終於學會了自己劈柴,搭草棚,設捕獸架,可我的獨立卻讓無恤更加陰沉。他很少同我說話,每次開口總會在我身上挑些無關緊要的毛病,或是指派我做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也許,他在等我屈服,等我伏在他腳下,哭訴我離開他後的痛苦,告訴他我有多麽渴望再次得到他的垂憐。可我不會那樣做,因為我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在他面前跪倒,他只會更加冷酷地離開。

半個月後,我們的船來到了鄭國。一場大風雪,將我們困在了一個叫作懷城的地方。懷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它的館驛只有十幾間房。此時天還沒黑,館驛裏就擠滿了躲避風雪的人。

“主人,那邊喝酒的怎麽看著像是衛國的孔大夫啊?”走進館驛的大門,阿魚指著大堂角落裏的一桌客人小聲說道。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吵吵鬧鬧的酒客中坐著一個四十多歲年紀、寬額大鼻、一臉愁容的中年男人,男人左手邊還坐著一個包青頭巾的老婦人,婦人低著頭看不清臉面,但瑟縮的肩膀顯露出了她此刻的不適與窘迫。

“你們先找地方坐下,我過去看看。”無恤朝中年男人走了過去,男人一見到他立馬就丟下酒碗握住了腰間的佩劍。

阿魚旋即也探手去抽自己的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