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章 白雲蒼狗(第2/5頁)

我穿著粗麻布衣,赤著腳趴在院墻外的樹幹上,偷偷地無聲凝望。

十二年,歲月在我們指尖悄悄流走,她尋到了她愛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用了十二年的時間丟掉了自己,又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

十二年,她安安靜靜地踩著一條線,直奔幸福而去。我轟轟烈烈地畫了一個圓,最後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三月春暖,陳逆在雲夢澤的蘆葦蕩裏替我蓋了一間橫架在水面上的小木屋,我不再叫他陳爺,他認了我做妹子。

我這沉默寡言的哥哥只有三年的自由,所以他不能陪著我在雲夢澤的煙波裏虛度日子。木屋蓋好後,陳逆帶著他的劍離開了。以後每隔兩三月,他都會回到雲夢澤陪我住上幾日,有時候一個人來,有時候引著一大幫吵吵嚷嚷卻可愛無比的遊俠兒。

為了宿營,男人們會在蘆葦蕩裏搭上一個個低矮的草棚。

搭的時候個個劈樹,紮草,幹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可每日清晨我推開窗時,總會看到一群袒胸露腹的人抱著酒壇,橫七豎八地躺在草棚外的野地裏呼呼大睡。

雲夢澤裏沒有忘憂草,即便這裏有千草茂盛,百花葳蕤,也獨獨沒有可以忘情忘憂的仙草。但我漸漸地發覺,在這片浩瀚的湖澤裏住得久了,和這群遊俠兒說笑得多了,我的心似乎也寬廣了許多。心變寬了,原來悶堵在心裏的那團愁緒也就小了。我在心裏尋了一個角落把它藏了起來,並默默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忘了它的存在。

春去秋來,匆匆數月,湖澤岸邊開紫色碎花的大片水草已經日漸枯萎,蹤跡難覓。遠處,在夏季時沉悶單調的樹林卻在秋風的吹拂下披上了紅黃相間、色澤跳躍的新衣。日出東山,我挎著自己新編的藤籃,一路哼著小調往樹林走去。

半月前,我在林子裏打獵時發現了幾棵野梨樹。那是長了七八年的梨樹,茂密的枝丫上密密麻麻地結了一串串深綠色的小野梨。野梨肉少,核大,即便成熟了也依舊酸牙。但若是放八九顆野梨和著肥滋滋的野鴨一起燉了,那肥而不膩、入口酥爛的鴨肉叫人現在想來都不禁口水漣漣。

楚國地闊人稀,在雲夢澤的水泊裏我見過劃著獨木小舟獵鳥捕魚的楚人,但在這片沿湖的樹林裏,卻從來沒有遇見過其他人。久而久之,我便把這片小樹林當作了自家的後院。我在這裏采藥,練劍,用麻繩拴了石頭捕獵。只要抓著麻繩的一端把兜了石頭的另一端甩得嗡嗡作響,然後順勢丟出去,躲在樹上偷吃幼鳥的山貓就會一頭栽到樹下。這招是陳逆教我的,事實上他和他的那些朋友還教了我很多。一個女人獨自生活,要學的總有很多。

宋國熱鬧的扶蘇館讓我覺得寂寞,楚國寂寥的山澤卻讓我覺得熱鬧自在。我打獵,捕鳥,釣魚,日頭好的時候就躺在湖邊的草地上睡覺,一睡就是一兩個時辰。有時候,我會被天空中飛過的雁群叫醒;有時候,一些特別傻的兔子會來啃咬我蓋在臉上的樹葉;當然,大多數時候我是被心急火燎的楚人搖醒的。楚人尚巫,但並不是每個巫人都肯為了一小袋口糧跑幾十裏路替庶人治病。我是巫士也是醫師,最重要的是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走路。因而,住在方圓五十裏內的楚人都喜歡找我去治病。

楚地濕熱,一個夏天,十人之中至少有一人會死於熱病或瘧疾。過去的幾個月,我大部分時間都行走在雲夢澤畔的村落間替人治病,教村民煮一些抗病的湯藥;現在天氣涼了,生病的人少了,我才得閑,可以費心思折騰自己的吃食。

日落前,我摘了滿滿一籃的野梨回到家,擇了大點兒的幾顆燉了肥鴨,剩下的便存入了陶甕,看能不能用來釀制新的果酒。這一天,直到我入眠前,都是令人愉悅的。

這天夜裏,我夢見了無恤。其實,我並不意外我會在夢裏見到他,自那日在竹園見到他和他的新婦後,他依舊是我夢境中的常客。起初我排斥、抗拒,一覺醒來常常為了夢中的人、夢中的事呆呆地坐上一天。他已經忘了我,所以我也急切地想要忘了他。

可後來,我釋然了。我明白,我不是因為夢見他才不能忘了他,我是因為忘不了他才會夢見他。那些逝去的美好記憶幻化成了我的夢境,我坦然地接受它們,卻不會在醒來時再癡癡地回想它們。

今夜,他又來到了我夢中。我夢見他就坐在床沿上輕輕地撫摸著我的眼睛。他說:“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對嗎?你有這世間最溫柔、最惹人憐愛的眼睛,卻有一張會騙人的嘴和一顆冷若寒冰的心。你離開了我,就如同你當年決然離開了秦國,離開了那個人。你知道你做了一個對他最有利的決定,就像你自以為替我做了一個最有利於我的決定。可是小婦人,是誰給了你選擇的權力?為什麽我沒有說不的機會呢?現在,一切都和你預想的一樣,你開心了嗎?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