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章 白雲蒼狗

這輩子,總該為自己活一次。這句話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語,在我晦暗的胸膛裏點燃了一簇火苗。我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引火燒了那份寫著我名字的丹圖。

我有多久沒有聽見這個聲音了?當他的聲音穿過竹門傳到我耳邊時,我幾乎以為這又是一場令人沉醉卻終將醒來的美夢。二百多個日夜,我的夜晚永遠比白天幸福,因為只有在夢裏,我才能重新見到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感受他的溫存。可今晚,他真真實實地出現在了我的世界裏,而我卻痛苦地想要從這場噩夢中醒來。

無恤來了,帶著他嬌艷得如同三月初陽的妻子敲開了酒園的大門。

陳逆替我開的門,我捂著嘴像個見不得光的竊賊偷偷地藏在窗後。

“夫君,扶蘇館的朱顏酡可真好喝。我要買五壇帶回去,三壇我們留著自己喝,還有兩壇送給長姐和代王可好?”他的新婦一襲紅衣似火,蜜色的臉龐、高聳的鼻梁,她的雅言說得還有些生疏,卻意外地為她野性的面龐添了幾分軟糯的嬌態。

無恤旁若無人地攬著他嬌妻的纖腰,他看著她笑,笑得飄然欲醉,仿佛他身邊的美人便是他此刻所有歡樂的源泉。“長姐不喜歡這樣甜膩的酒,你若喜歡就都自己留著喝吧!只是喝了酒,就不能出府騎快馬了,小心從馬上摔下來。”他輕點她的鼻尖,就像他曾經無數次用他溫暖的指尖觸上我冰涼的鼻。

往昔,若在人前,我總不習慣他這樣放肆的親昵。可他的妻卻是歡喜的,她緊依著他的肩,兩頰的笑窩裏仿佛能沁出蜜來:“夫君,你待我這般好,我什麽都聽你的……”她仰頭看著無恤,無恤低頭在她耳邊輕語了兩聲,她便羞赧地埋首在他懷裏,像一只歸巢的乳燕。

黑暗中,我的心驟然間裂開一道細縫,“哢”的一聲脆響。我以為他會聽見,但是有笑聲的時候,男人總聽不見心碎的聲音。

無恤輕撫著狄女微曲的長發,笑著看向一旁的陳逆:“陳兄好雅興,舍下千乘之軍不領,撇下三座采邑不要,竟住到這扶蘇館的酒園裏來了。怎麽,難道這酒園裏還藏著神女儀狄2不成,叫陳兄這樣難舍難離?”

窗外,陳逆按劍而答,我十指緊扣著窗欞想要聽清他們的聲音,卻什麽也聽不見。我只聽到一顆心開裂的聲音,嘩啦啦,裂得滿地碎片。

釀酒六月有余,那個驕陽一樣的女人卻幾乎只用了一刻鐘就搬空了我的酒窖。當陳逆把一箱冰冷的珠玉擺在我面前時,我瘋婦一般抱起那只嵌螺鈿的黑漆小箱狠狠地砸向了墻壁。

“為什麽他娶妻了?為什麽他不來找我?為什麽他要相信我的謊言?他明明知道我心裏的人是他,他明明知道我是為了他才離開的……他明明說過他已經娶了我,就不能再另娶新婦了……他才是騙子,他才是大騙子!”我蹲在地上大聲嘶喊著,等那些撕心裂肺的話說出了口,我才發覺,原來我心裏竟有這樣深的怨恨。

原來,我一直期盼的,竟是分離之後他也和我一樣不幸福。

我撲倒在地上痛哭失聲,也許是因為無恤的無情和幸福,也許是因為自己的醜陋和虛偽。

陳逆依舊不知道該怎樣勸慰我,他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哭得抽聲斷氣。我不記得他是何時離開的,正如我看不清無恤離開時的背影。

在我哭得再也流不出眼淚的時候,陳逆回來了。他把一塊手掌大小的木牘放在了我手邊:“阿拾,這是你賣身的丹圖,燒了它你就自由了。這輩子,你總該為自己活一次。”

這輩子,總該為自己活一次。這句話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語,在我晦暗的胸膛裏點燃了一簇火苗。我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引火燒了那份寫著我名字的丹圖。

在散發著奇異香氣的青煙裏,我沒有得到自由的快感。因為禁錮在我身上的枷鎖,從來就不是一塊木牘。

情,我有太多放不下的情,所以注定永遠無法自由。

傳說,在南方荊楚之地有一方廣博浩瀚、煙水茫茫的大澤名叫雲夢。炎帝曾在雲夢澤種下千株忘憂草,仙草三月生,四月枯,食之可忘情忘憂。我想,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去楚國了。

我騎著馬踏上了那條黃沙飛揚的官道,在經過道旁的那棵老樹時,我又看到了那個醉酒眺望的女子。她在這裏等一個人,從炎日酷暑等到了飄雪隆冬。如今,我要帶她走了,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因為她等的人不會來了,他已經忘了她了。

周王四十年春,我和陳逆一路西行,到了新絳城遠遠地見了一眼故人,就策馬南下去了雲夢大澤。

我在新絳見到四兒的那天,她坐在趙鞅賜給於安的大院裏安寧地曬著太陽。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幸福滿足的微笑比她耳垂上的紫晶耳玦更加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