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章 白雲蒼狗(第4/5頁)

“我沒忘,你是晉人敬畏的神子。”

“我不是神子,我是巫士。”我放下陶碗擡頭笑看向陳逆,“天下諸國的命數就如同我們眼前這片湖水,一浪起,一浪伏,此消彼長,永不停息。艾陵之戰、黃池會盟,夫差早就失了天命。如今,楚國君明臣賢,將來楚王也許還有再次問鼎中原的機會。”

“你已經替楚國占蔔過國運了?”

“算是吧,楚王出兵之時,我曾在夜裏見到枉矢妖星東流,其尾橫掃星宇,恰巧落在吳國星野。枉矢妖星興兵事,主除舊布新。楚與吳,熊章與夫差,孰新孰舊顯而易見。大哥這回盡管放心去郢都,楚國不會亂,那幫貴人的錢,好賺得很。”

“是嗎?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陳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九年前,吳國討伐陳國,楚昭王親自率兵救陳,卻不幸死在了中軍大帳。昭王臨終前有意將王位讓給自己的兄弟子西、子期、子閭,而子西等人卻在昭王死後迎了昭王的幼子熊章做了楚王。

熊章,那是個令人嘖嘖稱奇的少年。他是楚王的兒子、越王勾踐的外孫,他身體裏流淌著最高貴的血液。他睿智、豁達、重賢納才、野心勃勃,最重要的是,他還年輕。一個國家如果可以保持幾十年政權穩定,而主政的君主又恰好是位賢君時,毫無意外,它將成為一個富裕強大的國家。

桐國在吳楚邊境,和吳都相隔幾百裏,有越王勾踐在背後盯著,夫差不會派兵來救。年輕的楚王需要一次勝利,而他知道桐國將是他樹立威信,為父輩、祖輩一雪前恥最好的地方。月前,當浩浩蕩蕩的楚國大軍舉著如火的旌旗從雲夢澤畔走過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個少年燃燒的壯志和一位年輕的君主意欲逐鹿中原的野心。

橫掃夜空的枉矢妖星也許真的預示了吳國的敗局,但漫天的星鬥卻沒有告訴我,晉國、齊國、越國、楚國,誰會是下一個稱霸天下的霸主。

我看著眼前熊熊燃燒的火焰,在心中暗暗思量著晉、齊、楚、越四國在爭霸之路上的優勢與劣勢。這時,一旁沉默的陳逆卻突然給了我一樣驚喜。

驚喜之說,源於三月前。

彼時,雲夢澤正值盛夏,陳逆邀了十二個身懷絕技的遊俠兒來此地飲酒比劍。這十二人中有楚人、晉人,也有來自吳越兩國的劍客。那些日子,我扮成少年模樣終日與他們混在一處。白日裏,看他們比劍,替他們叫好;入夜了,就坐在篝火旁聽一群男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述各自離奇熱血的劍客生涯。

這十二個人,個個都是列國一等一的高手。高手比劍,流血受傷是常有的事,十天之後我幾乎替他們每個人都治過傷。臨別之時,一群人高馬大的男人昂首挺胸地站在我面前,豪言道:“小鬼頭,哥哥們沒錢付藥資,除了劍以外,哥哥們身上有什麽你喜歡的,盡管拿去!”他們拍著我的肩膀,每個人都是一副“大哥隨你挑,任你拿”的架勢。而我看著他們一臉慷慨的樣子卻有些哭笑不得。

我能要什麽呢?除了陳逆和越國來的劍客鬼,剩下的人能給我的恐怕就只有他們身上破爛的衣服和衣服上到處亂跑的虱子。而這兩樣東西,是我打死都不會要的。

最後,我在“慷慨的”哥哥們身邊走了一圈,只問越人鬼討要了他圍在腰上的一根腰帶——之前,我曾見他用這根不起眼的腰帶獵到了一頭橫沖直撞的野豬。

當我提出用這腰帶抵作所有人的藥資時,陳逆仰頭大笑,其他人也都拍著我的腦袋,稱贊我極有眼光。原來,這越人鬼是越國鑄劍大師歐冶子的徒弟,他平日不專心鑄劍,卻喜歡做些稀奇古怪的兵器。他那根不起眼的灰色腰帶裏實則裹了一條食指粗細、一丈多長的銀色長鏈,細密的銀色小環環環相扣,遠遠看去像是一條銀灰色的長蛇。此鏈做工之精已經令人瞠目結舌,但更令我驚嘆的是它的材質。天下鑄兵多以青銅為料,但青銅韌性不足,強擊之下易折易斷;這根長鏈不知是用何種銅料鍛造而成,竟能在野豬的怪力拉扯下不斷不裂。

越人鬼告訴我,這鏈叫作伏靈索。

當年,歐冶子曾應楚昭王之請鑄成了龍淵、泰阿、工布三柄神劍。三劍鑄畢,皆有鐵英遺留。越人鬼於是便收集了剩余的神鐵,打造了這條堅不可摧的伏靈索。他說,他可以把它送給我,但必須再等些時日,因為,他還要用它做一件事。

彼時,我笑著點頭,心裏卻道,傳聞歐冶子鑄劍是雨師掃灑,雷公擊橐,蛟龍捧爐,天帝裝炭,所鑄寶劍皆乃不世神兵。楚昭王當年便是引了泰阿之劍才大破晉、鄭聯軍。這伏靈索既是三劍余料所鑄,定也是天下少有的神器。這麽貴重的東西,他如何能給,我如何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