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一章 浮生若夢

日落西山,倦鳥歸巢,當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蘇館時,兩層青瓦朱樓早已火燭高照,內裏酒客如雲。可熱鬧,永遠是別人的熱鬧。於我,這依舊是一個落寞悲傷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沒力氣哀傷,只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

十五歲的夏末,我離開了他。

但在我心裏,他卻從未離開。

我每日倚坐在扶蘇館的木欄上看著枝頭夏花落盡,看著長空秋雁成行,我瘋狂地想念著他。有時候,我甚至會忘了,當初是我先離開了他。

喝了扶蘇館裏的殘酒,我總會傻傻地站在那條黃土飛揚的官道上,想象著他青衣長劍,策馬揚鞭,朝我飛馳而來。有的人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心。我醉了,便再也耐不住日日夜夜蝕骨的思念。

為什麽不來尋我?為什麽不來接我?任你怨我,惱我,罵我,打我,只要你來,我就隨你走,從此天涯海角,生死不離……

在這條宋國通往晉國的官道上,我不知醉了多少次,哭了多少回,一個人對著漫天流雲瘋言瘋語了多少遍。

可我終究不是個瘋子,當夕陽落谷,酒意散盡,當宋國蕭索的秋風吹幹我臉上的淚痕,我便會清楚地記起盟誓成婚後的第二日,我在他耳邊說過的每一句話。

“紅雲兒,別來尋我,一夜恩愛權作還了你往昔的情分。我心裏藏的人終究是他,不是你……”

安眠香,所中者,半刻之內形如安眠而神志清明。所以,他聽見了,也聽信了我含淚編織的謊言。夏花落了,秋雁去了,當寒冷的冬日飄下第一片鵝羽般的雪花,我便知道,他是真的不會再來尋我了。

在離開無恤後的第一百零六天,我最後一次去了城外那條寸草不生的官道。那一天,天空飄著雪,高燒不退的我在扶蘇館門前熙熙攘攘的酒客裏見到了一個故人。

“你是來殺我的嗎?”我問。

他凝眸,搖頭,他說:“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哦。”我恍恍惚惚行了一禮,轉身往暗夜裏走去。他驀然拉住我的手臂,指著燈火通明的酒堂說:“請我喝一回扶蘇館裏的玉露春,我們之前的恩怨就一筆勾銷。”

以酒換命?我即便高燒不下昏了頭,也知道這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扶蘇館,宋都商丘最負盛名的酒樓,一壺十金,一夕千觴。亡國的曹女撫琴鼓瑟,北地來的胡姬展袖媚舞,雕花的朱欄、塗椒的香壁,來往客商拋金舍銀的極樂天地。我住在扶蘇館,不舞不唱,不舉杯,不賣笑,十指淘米和曲,滿月焚香祝禱,酒娘所司,釀水為酒。

那一夜,我同他喝了許多酒——玉露春、朱顏酡、壓愁香、青蓮碎,醉眼惺忪,我撫上他右眼的眉梢,心嘆:這裏為什麽沒有一片紅雲?

此後,每隔十日,陳逆都會來扶蘇館找我喝一次酒。

入暮來,夜深去,不論風雪,從無違例。

周王三十九年冬,晉國趙氏儲糧備軍,齊國陳氏誅盡異己,宋國扶蘇館的小院裏,兩顆跳出棋盤的棋子,掃雪生爐,燙酒溫杯。一個遊俠兒和一個酒娘,偌大的天下自然不會因為兩個小人物的缺席而寂寞失色。

陳逆飲盡紅漆鴨首杯裏的朱顏酡,輕輕地把杯子放在了我身前的竹木矮幾上:“明日,我要護送一支商隊去晉國,要想再訛你的酒,恐怕要等到歲末之後了。”

“哦。”我輕應一聲,側身用四方葛布墊著手,取過浸在熱水中的長柄銅勺,洗杯燙杯,替他又滿斟了一杯白浮,“再試試這杯吧,六年的燒酎加了白芷、白芨、幹姜,酒辣,意長,雪天喝正當時。”

“好。”陳逆頷首謝過,一手接過熱酒卻遲遲不飲。兩片相接相連的六瓣雪花從他面前裊裊飄落,距杯口三寸處,化雪為水,滴落杯中。

“此番商隊要進新絳城,到時……可要我為你打聽一二?”他躊躇了半晌,待頭頂的黑漆籠紗小冠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白雪,才開口探問道。

新絳城……

我心中揪痛,臉上卻漾起一抹淡笑:“這裏是扶蘇館,從這扇小門出去,過兩道垂簾就可以聽到南來北往的消息。我若想知道什麽天下大事,每日只消在垂簾後站上一刻,便都知道了,哪裏用得著你千裏迢迢替我傳什麽消息回來?”言畢,我撩起夾衣的袖擺俯身從右手邊的木柴堆上取了一小截松木,輕輕地放進腳邊的銅爐。

陳逆看了我一眼,悶聲道:“是我多言了。”

這幾月,我從不問他為何離齊,他也從不問我為何離晉。今日,他的確多言了。

陳逆低頭不語,我也只望著腳邊那只兩耳生了綠銹的銅爐發呆。銅爐裏的松木塊被火舌燒焦了醜陋的外皮,噼裏啪啦兀自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