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一章 浮生若夢(第4/5頁)

酒園的門被人從裏面關上了,門縫裏隱隱透著火光——有人在等著我。

是那個禿眉濁目的家宰散吧,現在除了他還會有誰在這裏等著我呢?我今天叫他當眾難堪,他現在是等著我送上門嗎?他要做什麽?羞辱我,打罵我,還是幹脆撕破臉皮強占了我?

我盯著眼前緊閉的竹門,耳邊是扶蘇館裏的歌女唱到幾欲斷氣的、尖銳細薄的高音,我轉身往回走了兩步,提起裙擺一腳踹在了竹門上。

“為什麽這麽對我,為什麽?!你給我滾出來,我就算是堆爛泥也輪不到你來羞辱!你躲在裏面做什麽,給我滾出來!”我忍了一整天,本以為自己還可以繼續忍下去,可臨到最後,居然被一根落在頭頂的羽毛壓垮了。半年多來的隱忍、委屈、痛苦,在這一刻突然像地底的烈焰沖破巖層噴湧而出。

我對著竹門又踢又嚷,淚水如決堤之水滂沱而下。多少年了,自答應伍封要拋掉自己的一身惡骨後,我就再也沒有這樣瘋狂過。現在,我什麽都沒有了,沒有阿娘,沒有四兒,沒有無邪,沒有伍封,也沒有無恤,到頭來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可如今的我要到哪裏找回自己被拔掉的尖刺呢……

在我被自己惶恐的淚水淹沒前,竹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後,是一臉驚愕的陳逆。

“是你……”我看著陳逆的臉,僵硬地收回了拳頭。在他眼裏,我這會兒的模樣一定與瘋婦無異。從齊國到宋國一路行了一個多月,兩頰的皮膚早已在寒風的摧殘下開裂紅腫。如今,那些裂縫被淚水填滿,燒得我整張臉火辣辣地痛。

“你怎麽了?你去哪裏了?”陳逆焦急地跨出竹門。

“我去了艾陵。”我低頭抹了一把眼淚,避開他探究的視線跨進了酒園,“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去晉國了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半月前就回來了。”陳逆闔上竹門,兩步走到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有人欺負你了?”

“陳爺,我現在沒有力氣說話,放我去睡覺吧,我好累。”

陳逆聞言一動不動,他低頭看著我,像一座永遠不會移動的高山佇立在我面前。

我仰頭無奈地看向他,我知道自己剛剛的行徑很失常也很可怕,可我現在真的沒有力氣再同他解釋什麽了。

黑暗中,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對方。他目光如炬,我一片死灰。半晌之後,他終於移開了身子,隨手拎起了放在台階旁的木桶。

“你要做什麽?”我無力地問道。

“去給你打桶水,你看起來很糟糕。”他的視線落在我開裂的面頰上,我訕笑一聲把背上的包袱甩在房門口的蒲席上,兀自脫鞋邁上了台階:“陳爺,你不用待我這麽好,我對趙家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我也永遠不會為陳氏所用。如果是陳盤派你到宋國來找我的,那你可以走了。”

“朋友需要幫助的時候,我絕不會走開。”

我聞言轉過頭,東山之上皓月初升,陳逆臉上真摯的表情伴著微藍的月光清晰地落在我眼中。我看著他,有片刻的愣怔,而後冷冷道:“你錯了,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需要你的幫助。”

我以為寡言如他會選擇沉默地離開,可我忘了他是被世人叫作“義君子”的男人,他根本沒有理會我冰冷的孩子氣的拒絕。

“街市之上頷首一笑便是朋友,酒肆裏同桌舉杯就是朋友,你救過我的命,你遵守約定替我送走了艾陵的十萬兄弟,即便你不願與我為友,我也依舊認你是朋友。你的腿受傷了,如果不想承我的情,就當我是個多事的閑人吧!”

他拎桶轉身,我不自覺開口叫住了他:“陳逆,你為什麽要離開齊國?”

“因為這把劍。”陳逆按劍回首,“齊侯死後,相爺要肅清朝堂上所有與右相一派有關的大夫。我這劍殺人可以不沾血,離開齊國前我已經殺了二十七個人。世子不想我留在臨淄城繼續替相爺殺人,就給了我三年自由。世子沒有給我什麽命令,只說我路過新絳時若能遇見你,就替他和阿素說一聲謝謝。”

謝我,謝我什麽呢?

朋友、敵人,在我每一次墜入深淵的時候,伸手接住我的總是我的“敵人”。或許,正如阿素當日所言,這世間本就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永遠的敵人吧!

我輕嘆了一聲,擡頭對陳逆道:“他們不用謝我,你也不欠我什麽。對不起,我今天過得很糟糕,現在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想說就不用逼自己說了,我明白的。”陳逆朝我微一頷首,拎著木桶轉身離開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把到了嘴邊的兩個字咽了回去。

上了台階,推開房門,三個月不在,我的房間卻異常整潔。微暖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芳芷香。床鋪、書案,房間裏的一應擺設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只是臨窗的矮幾旁多了一床淡藍色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