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一章 浮生若夢(第3/5頁)

“哦,是拾娘回來啦!”家宰散笑著打量了我兩眼,雙手合力推開了左邊的半扇木門,“家主現在正陪兩位貴客在園子裏說話,你先進來吧!家主前兩日還在問你有沒有回來呢!”

“勞太史記掛了。”我提起裙擺擡足跨進身前半尺高的門檻。襦裙一起,右腳繡鞋的鞋面便露了出來。茜色的底絹染了黑黑黃黃的泥水,繡了木槿花的鞋尖兒上破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洞,洞口破絲拉線,從洞裏又露出灰黑色臟兮兮的襪子。

我臉一熱,忙把腳從門裏收了回來。

“哎喲,你還沒回過酒園吧?”家宰散用他昏黃濁滯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了一圈,扯著嘴角笑道,“你也不用這麽急,你那份丹圖,家主早就命我找出來了,一準是要給你的。今日,家主與趙世子聊得正暢快,一時半會兒也沒空兒見你。你不如先回酒園梳洗一番再來見禮不遲。”

“你說這會兒在府裏的客人是誰?”家宰散的話如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兩耳轟鳴,心頭一陣劇麻。

“晉國趙氏,聽說過嗎?他們新立的世子帶了世子婦來拜會家主。家主這回可真是——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你還是趕緊回去梳洗幹凈,換身衣服再來吧!這個樣子若叫貴人撞見,有失禮儀。”

他在太史府裏,他和他的新婦現在就在太史府裏!

我攥著衣袖舉目朝太史府裏望去,兩只腳卻不自覺地往後退。

太史府的台階比尋常人家的足足高出一倍,我慌亂之下右腳未踩穩,左腳已經擡了起來,兩下一起踩空,整個人連滾帶爬地從台階上摔了下去。碎石蹭破了手掌,右膝蓋在石階上連撞了兩下,劇烈的疼痛讓我眼前一片漆黑。

“拾娘,你沒事吧?怎麽這麽不小心啊!”家宰散跑下台階半抱著將我扶了起來。

“沒事,讓家宰見笑了。”我咬著牙站了起來,等眩暈感稍退便掙紮著躲開了家宰散一直扣在我右胸上的手。

“唉,別逞能了,看著叫人心疼。拾娘啊,晚上替我留個門吧,我給你送膏藥去?”家宰散俯身在我腿上拍了拍,末了又在我腰間不輕不重地捏了兩把。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麽,我也明白這是每個無親無故的孤女遲早都會遇上的問題。如果我此刻還能思考,如果我此刻還沒有瀕臨崩潰,那麽,我想我可以妥善地處理這個問題。可現在,我的心痛得幾乎要炸開了,我腦子裏只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回響著——無恤來了,他另娶新婦了!

我要離開這裏,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現在這副模樣。我轉身要走,家宰散卻不依不饒地拉著我的手臂:“拾娘,你點個頭吧!我家就一房妻室,你要是從了我,以後也不用孤苦無依地住在酒園裏,有個病痛也沒人照顧……”

“你放開我!”我回頭一把推開拉扯不休的家宰散,他一時不備往後踉蹌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時,原本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幾個樵夫全都笑出聲來。

家宰散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一骨碌爬起來沖著幾個樵夫大罵了一句:“笑什麽笑?!爛泥,通通都是扶不上墻的爛泥!裝什麽貞潔清高?破爛貨,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

幾個樵夫被他的樣子嚇住了,挑著木柴一溜煙就跑了。

我默默地轉身,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摳進了掌心的傷口。痛,卻還不夠痛。阿拾,這是你自己的選擇,當初既然決定舍棄他,舍棄神子的身份,那麽此後一切的痛苦你都必須咬牙扛下來。

忍耐思念是痛,被人折辱是痛,聽他另娶新婦、繼位世子亦是痛,可我不想被這痛苦擊倒,因為如果我喊痛,如果我落淚,那我便是承認自己後悔了。我害怕後悔,後悔是這世間最毒的藥,它化在你的骨血裏,什麽時候想讓你痛,你就得痛。

我在車水馬龍、人潮如織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整整一日。我想買一壺酒把自己灌醉,可我怕自己醉了就會哭著跑進太史府裏去找他,告訴他——我痛,我等了你二百零四天。我害怕有朝一日你會忘了我,我會忘了你。我害怕有朝一日,我再也不是阿拾,不是子黯,只是宋國扶蘇館裏一個愛醉酒的酒娘,獨自蒼老了歲月,卻再無可憶。

我從來不是一個堅強的人,我知道自己軟弱,才咬牙學著堅強。

日落西山,倦鳥歸巢,當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蘇館時,兩層青瓦朱樓早已火燭高照,內裏酒客如雲。可熱鬧,永遠是別人的熱鬧。於我,這依舊是一個落寞悲傷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沒力氣哀傷,只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

可當我穿過扶蘇館西側的竹林回到酒園,我才發覺,原來睡覺於我而言,也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