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胡不歸(第3/7頁)

他終於閉上了眼睛:“不等了,你都已經在這兒了,還有什麽可等的。”

“話也不能這麽說。”死神誠懇得就像是個老鄰居。

他凝神,屏住呼吸,讓自己的意志集中在眼前那片閃爍著光斑的黑暗裏——片刻之後,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是,不等了,你受累,就現在吧。求求你。”

“求我什麽?生死有命。我當的不過是領路的差,別的事,還真說了不算。”死神的普通話似乎越來越不標準,也許是因為心情放輕松了。

“再多等一會兒,我就不敢了。你明白嗎?”他睜開了眼睛,他還是不能允許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閉著雙眼,任由自己的臉龐變得猙獰。

“真不容易。”死神如釋重負,“我只想要你承認,你怕。”

“誰能不怕?你告訴我,你見過誰真的不怕?”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煩躁。

“不怕的人有的是。沒聽說過什麽叫英雄?”

“我怕,你滿意了嗎?”

“我有什麽滿意不滿意,怕也不丟臉。哪有人在神面前覺得丟臉的?”

“好,我怕,趁現在還沒那麽怕,咱們走吧。”

“你都兒孫滿堂了,就不能沉住氣麽?”

“就是不想他們看見,所以趁現在,行不行?”

“不行。有什麽關系嗎?不想讓滿堂兒孫看見你怕死,累不累?”

“累,所以不想活了,走吧。”

“再說一遍?大點聲?你剛才說你不想什麽……”死神驚喜地嘆息。

“我說我……”他重新把眼睛閉上了,任由自己的面龐撕扯著自己虛弱的臉,“能不能放過我?我想活著,我不想活了可是我也怕死,我說不清,讓我活著吧……”

他覺得自己在哭,可其實他是尿床了。短暫的混沌過後,再睜開眼睛,已是黎明。淡藍色的光線籠著他稀疏的睫毛,他知道身下的褲子和床單都濕了。

隨意嘍。他對自己笑了笑。長子已經醒了,頭發亂糟糟的,眼神尚且惺忪,空洞地望著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想讓他幫忙換條褲子,但是開口之前,突然覺得,這孩子剛剛睡醒的神情就跟幼兒時代一模一樣。所以他不準備告訴他死神來過了,不準備告訴他昨夜那場漫長而屈辱的對話——他永遠都是個孩子,不該讓他知道那麽難堪的事情。自己畢竟是父親——即使身子底下有那條潮濕的襯褲。他辛苦而溫柔地打量著他,他覺得自己應該對這個世界再友善一點。反正,他已被這個世界虧欠了一生,可以不再計較了。

如果那時真的是彌留之際,該多好。二十年後,在長子的葬禮上,他這麽想。那時候心裏還有不多不少的一點溫柔,如果能戛然而止,其實剛剛好。但是人生嘛,怎麽可能允許你剛剛好。也許有的人能得償所願,跟他們的人生達成某種精妙的默契,準確地活著,準確地死——所有的準確疊加起來,一生直到落幕都大致優雅。這世上沒幾個人知道,“優雅”的背後通常都支撐著如影隨形的精明。

長子終年六十歲,死於突發的心肌梗死。

他知道,每個來吊喪的人都在惴惴不安地打量他,所有的人都在擔心一件事,就是他會因為長子猝然離世的打擊,也不久於人世。這種對一個九十多歲的人的擔心沖淡了人們的悲傷和懷念,讓他覺得有點抱歉,在整個葬禮上,他就這樣喧賓奪主。於是他只能一個人靜靜地想念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出生在重慶,那是抗戰剛剛勝利的時候。再往前推一點,他在清早的嘉陵江邊上遇到了妻子,她比他年輕得多,那時候他三十歲,她才十九歲。在一條浩蕩的江邊,她眼睛裏的略微帶著閃爍的安靜讓他想起家鄉的湖泊。他似乎有很多年沒見過湖泊了,這個年輕的女學生像一彎精致的下弦月,勾起了他的鄉愁。

他跟她說:“吃了我請你的夫妻肺片,就得跟我做夫妻。”她驚愕地看著他,臉紅了。

不過妻子和長子如今都不在了。跟著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些六十年前的江水。如今的嘉陵江裏的水,肯定是無情無義的。

妻子是在他的癌症手術四年之後去世的。他覺得是自己把這個女人的生命耗幹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病,她或許能活得久一點。從他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他就知道,她不是那種堅韌厚實的女人,有種女人生來就像是原始人崇拜的圖騰,專門用來承受苦難。可是她不是,她天生纖細,在漫長的生物進化史上,她這樣的生命非常容易成為幻滅了消失了的偶然。她的脆弱並不能跟著她的容顏一起蒼老和凋零。

“還是快點死了吧,別拖累你。”手術之後的那幾年,他常常這麽說,他清楚自己口是心非,不過死神倒是真的沒在那幾年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