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胡不歸(第4/7頁)

“你死了,我一個人有什麽意思?”她把手掌輕輕地放在他肩膀上。他們在醫院的走廊裏,他坐著,她站在他身旁,一起等著化療。

“你還有孩子們。”他耐心地說服她。

“孩子們早就長大了,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她表情平淡,“還是你在這兒有意思。”

“可是我就是會先走啊。”他煩躁了起來。

“有一天,算一天,別想那麽多。”女人們都是只爭朝夕的。

“你看,你也覺得我沒多少天了。”他於是又惱怒了起來。

“中午回去你想吃什麽?”她問。

“不吃。”他覺得自己盯著她的眼神裏,一定有仇恨。

他們終究都會活著。這些所謂的至親,所謂的至愛,所謂的骨血。只有他一個人去死,然後他們繼續活著,把沒有了他的生活靜靜地重新變成一個自成一體看不出缺陷的湖面,也會有懷念他的時候,可是那懷念說到底只是倒映在這湖面上的影子。憤懣和悲涼的時候,他甚至會有點想念死神。只有死神跟他同仇敵愾。這群沒有心肝的家夥們,有什麽值得留戀的,早點來接我算了,我們上路……想到這裏他又突然不放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醫院走廊裏有的是穿著灰色中山裝的老頭子,還好,死神並沒真的默契地降臨,他的心臟重重地狂跳了幾下,急促得讓他的呼吸都跟著困難了——他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胸口,不過應該還好,沒聽說過哪個癌症患者最後死於心臟病的。

就是,癌症患者不會死於心臟病。所以心臟那裏總是爆發的灼燒一般的狂跳是不用在意的。不會死。並不會。就這樣,日復一日,他和妻子總是重復同樣的對白。

“還是快點死了吧,別拖累你。”

“你死了,我一個人有什麽意思?”

“你有孩子們。”

“孩子們早就長大了。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還是你在這兒有意思。”

“可是我就是會先走啊。”

“有一天,算一天,別想那麽多。”

“你看,你也覺得我沒多少天了。”絕望總是在這一刻準確無誤地降臨,兩人你來我往的謊言原本進行得很順利,一不小心,真相還是來了。他也很氣自己,為什麽不能在“有一天,算一天”這句話之後保持沉默。但是,她為什麽就不能說“你不會先走,你會好”呢?不過,他瞬間釋然了,萬一她這麽說了,他一定會更惱火,因為這句謊言太拙劣了。

不能說真話,也不能撒過分明顯的謊。這就是活著。

那幾年,他對她的日益衰弱和憔悴視而不見。他也不在乎她其實越來越暴躁和不安。陪著他去醫院做檢查的時候,經常走得比他還慢,醫院新來的護士把她錯認成了病人。他們的女兒在某天搬來跟他們同住,他還驚訝地問為什麽。女兒說:“你看,媽媽最近瘦了那麽多,我幫她一起照顧你。”——這句話非常難聽,女兒不知道。

“不好意思。”他故意說,“死得這麽慢,讓你們費心了。”

“爸!”女兒不滿地擡高了聲音,“這是什麽話?”

從那以後,女兒就成了他的敵人。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在提示他,想活著是件不體面的事情。承認想活著就更多添三分賤。因此他們的對話,他總是以“是我死得太慢”告終。女兒連那句“這是什麽話”也不再跟了。

那個早晨,他一個人坐在早餐桌前面,等著那杯熱豆漿擺在他面前。但是似乎等得久了點。女兒站在廚房門口,他知道她在認真地注視著他。女兒突然說:“爸,你瘦了。”他哼了一聲。他靜靜地說:“離死不遠的人,胖不起來。”

女兒突然笑了一下。有種很久沒見的溫柔,輕輕嘆了口氣:“我來幫你弄豆漿。媽媽沒醒,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妻子再也沒醒來。睡夢中,腦出血,一切結束得很平淡,就像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一件像豆漿沒上桌那麽小的事情。幾個月後,他八十歲生日過後不久,醫生說:“恭喜。滿五年了,沒有復發。算是治愈。”然後女兒拖著箱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又過了幾天,搬進來的是小兒子一家三口。他們覺得不該讓他一個人住,並且,他們自己住的那間單間也確實太不方便了。當時檸香五歲,眉心點著一個小小的紅點,像顆朱砂痣。

誰也沒想到,不聲不響地,他就和他們一家三口同住了二十五年。

他們搬進來的第一晚,死神又來到了他的房間。他深呼吸了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對死神說:“醫生說,我算是治好了。”他暗想自己一定是老糊塗了才會說這種話。

果然,死神寬容地微笑道:“醫生有醫生的事情,醫生只管看病,管不著生死。”

他搖搖頭:“為什麽非得現在不可?偏偏是現在?早兩年多好,那時候我心裏沒有念想。”